在家时,宋玉的时间都被精细地划分了,细到几点吃饭,何时用下午茶,都一一立了规矩。而裴翊依旧保持着读军校时的规律作息,早起就是首要条件。于是,一个家教使然,一个旧时习惯,两人都极少晚起。一般宋玉会早些起来,为他梳洗更衣。每天这个时候,裴翊都会感到很幸福,觉得她就是他的妻。
这天用完早餐之后,裴翊并没有直接去商行,而是带宋玉去了书房。他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了一个用绸缎包裹的盒子,放在台面上,打开里面包着个木头匣子。
裴翊用手抚摸着匣子表面的纹理,说道,“这个匣子是当年我父亲从一个印度商人手里买回来的,送给母亲作为定情信物。母亲一直珍藏着,却一次也没有用过,她总说和父亲没有秘密,不用锁起来。”
匣子是由原产美洲的玫瑰木制成的,四面用珐琅工艺绘制着精美繁复的花纹,用的是古时暗锁,除了唯一的原配钥匙,根本没办法完好的打开。裴翊取出了一把造型古朴的金属钥匙,一并把钥匙和匣子都推到宋玉面前,“玉儿,我把它们送给你,你尽可以把秘密锁在里面。不论你是谁,我永远都要你。”
“别老让我哭,好吗?”他的一席表白,让宋玉不胜感动,心里却在默默说着对不起。宋玉也想毫无保留,却不愿打乱平静的生活,即使注定要藏着秘密去爱,也请一定要相信,这么做是为了保全他和爱情。
“你不打开看看?”裴翊满眼宠溺地提示。
“不是从来没用过吗?”宋玉不解地问道。
“我母亲没用过,不代表我没用过。”裴翊明明都盘算好了,脸上还装得很无辜。
被他这么一说,宋玉也好奇了,接过钥匙,小心地插入孔眼,扭到听见类似机关弹起的声音,打开盖子一瞧,里面放着两卷纸。
展开来,竟是一式两份的婚书,连主婚人、介绍人的名字都已签印,主婚人是卢院长,介绍人是福管家。结婚人的签名处,裴翊也已签印好了,空着的就这剩下新娘的资料了,比如生辰、籍贯,还有签印处。
婚书的底色是是浅杏色的,四周印着传统的龙凤呈祥的图案,让整张纸都一下就热闹起来。宋玉心底里是喜欢西式婚礼的简约,婚纱、请柬和玫瑰都是纯净的白色,这一刻却觉得艳丽俗气的色彩,也可以是那么熨帖美好。宋玉还忍不住微笑地轻声念出了最后几个字,“永敦和好,偕老百年”。
一旁的裴翊见她迟迟不签印,有些紧张,又不好发作,可她的表情似乎不像是抗拒。
“糟了”,宋玉突然低声惊呼了一句。
“怎么了?”裴翊却是活活吓出了一身汗。
宋玉很是抱歉地解释道,“你刻给我的那个印章好像在绑架时丢了。”
这个问题可算是让裴翊大大松了口气,然后笑着从桌上的盒子里取出那枚刻着“宋玉”的印章,有些好笑地地说道,“这儿呢!”
“你又刻了一枚?”想到他暗自用心,宋玉不免心存感动。
“不然还变一个出来?”裴翊投来一记鄙视,随即道,“快签吧!”
想也没多想,宋玉就高兴地填好生辰籍贯,并签字盖印了。两人的生辰年月、籍贯,还有名字,还有与此相关的主婚人、介绍人,这才把一张婚书填得圆满了。原来,他比她整整大了十岁,二十四岁的宋玉就这么嫁了三十四岁的裴翊。
“你竟然比我大那么多。”宋玉想要逗逗他,玩笑了句。
“你又没问过,我看着有那么老吗?”裴翊后半句明显底气不足了。
“就是没有,我才觉得奇怪。”宋玉一句话就解了他的顾虑。
这时,裴翊才拿起两张婚书得意地说,“你可想好了,以后就是裴夫人了。”
宋玉一副被骗上当的表情,“这话你好像应该在我签之前说才对,是不是?”
“今晚行礼,我请了卢院长来主婚,你还希望谁来?”裴翊理亏地转移了话题。
在吴塘,除了念园和医院,宋玉也没什么其他的熟人,摇了摇头说,“你定吧!”
“玉儿,我没能给你一场风光的婚礼,可请你相信我的心。对于我而言,你永远都是无可替代的”。裴翊歉疚握着她的手说道。
“这样挺好的,我本就不喜欢繁文缛节的仪式,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好”。宋玉对婚礼的形式倒也不怎么在意,圈着他的脖子撒娇。
怕是两人从前也未曾想到日后的婚礼会是这般情形,也未曾想过想要结婚的人并不是当初的那个人。纳兰公子有诗云,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只可惜有些初见,注定只能说再见。
荷塘夜景下,冷清已久的念园里摆起了月下家宴,于裴翊而言,福管家和腾祺早已不是管家和随从,而是祸福与共的亲人。卢院长全家也应邀到来,温柔的妻和可爱的小儿女,让裴翊不禁贪心地期待将来的样子,但求寻常日子,与她不离不弃。
今晚的宋玉,换下了平日里的洋装,穿着彩纹的锦缎旗袍,配着珍珠首饰,实为妙人一个。旗袍是裴翊派人找来苏杭老裁缝订做的,首饰也是裴翊特意为她精挑细选的,这些准备她事先都不知道,他一直都尽可能给予她最好的一切。
他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她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彼此承诺,今日为证,永世不相离。言罢,裴翊取出了一个锦盒,很西式地为宋玉戴上了一枚鸽血红嵌宝戒指,将之作为珍视的信物,代表着他倾尽一生的爱。
喝过交杯酒后,简单的仪式完成,在大家的见证下,两人正式结为夫妻。此时,滕祺点着了早已备好的烟花,念园的上空罕有的绚烂与热闹,点亮了平静的吴塘夜晚。
念园门上贴着“东主有喜”,这桩嫁娶之事也被议论得沸沸扬扬,成了吴塘街坊四邻乐此不疲地谈资。两人最终在一起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宋玉选择在裴翊极可能一穷二白的时候嫁他,寻常人看来实非明智之举。
新婚之夜,两人依偎在床头,才是一天中难得的闲暇,可以就这么呆在一起。裴翊握着她的手,纤细柔软,那枚戒指提醒着此后的关系,“玉儿,你明明就在我身边,我却生出些不真实,就像南柯一梦。”
宋玉不禁笑他傻,于是调侃地说了个主意,“那我是不是得狠狠地咬你一下,越疼就说明的确是真的?”
“这主意不错。”裴翊卷起袖子就把手臂递了过来。
宋玉看他那认真的模样就觉好笑,虚晃一枪地转头吻了他的唇。就在两人缠绵之际,裴翊突然吃痛地低呼一声,原来,宋玉顽皮地咬在了唇上。
“这下你总该相信都是真的了吧?”宋玉用这样的方式表述了爱。
裴翊感动地点了点头,宠溺地说了句“淘气”,就不由分地再次吻住了她。热吻中,宋玉体贴地配合了他的转抱,轻轻地伏在了他身上。肌肤相亲时,触到他浑身的伤疤,略带粗糙的感觉,却让她更为心疼。
半夜,裴翊没缘由地醒来,看到枕在胸口的宋玉,一种莫大的幸福蔓延开来。裴翊紧了紧搂着她的手,拨弄了下她额前的碎发,睡梦中的宋玉似乎有所感应,没醒却动了下,调整了个位置继续抱着他。她这个很依赖的小动作,让裴翊感到难言的满足。
过了好一会,裴翊依然毫无睡意,稍稍侧过头去吻了她的额头、鼻尖和嘴唇。依稀感觉到了什么,宋玉睡眼惺忪地抬头,看他还是醒着的,不解地问了句,“怎么还没睡?”
裴翊并未作答,只是宠溺地笑望着她。几秒钟后,宋玉像是想到些什么,抬起了些身子问道,“是不是我这样压得你很不舒服?”
“不会,抱着你我才安心。”裴翊轻拍了拍她,让她别多虑,“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太高兴了,反倒睡不多。”
听他这么一说,宋玉很是感动,抬头吻了他的脸颊,完全没管是吻在了伤疤上,随即又紧了紧抱着他的手,笑着说道,“傻瓜,以后我都会这样在你身边的。”
“原来,我真的还有幸福的可能。”裴翊自言自语地说了句。
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宋玉坚定地告诉他,“我已是你的妻了,以后要相信我爱你。”
“玉儿,有你在,真好。”这句简单的话语,却最为适合地道尽了他对她的依恋。
若非那晚雨夜,福管家擅作主张请了宋玉来此出诊,或许,两人未必会有以后的下文。在宋玉还不认识裴翊的时候,他已不经意地遇到了她,记住了她。那时的裴翊,怕是也不曾想到会有这般际遇,还会再一次地拥有爱的资格。她遇到的是他最狼狈不堪的模样,而他却遇上她最美好的年华,中间隔着十年的岁月,一个历经磨难,一个初涉世俗,挡不住该来的缘,也留不住该错过的人。
就在大家沉浸在祝福的喜悦中时,福管家却有着挥之不去的忧虑。就是一母同胞,都还性格各异,更别说同父异母的裴氏兄弟。福管家深知裴杰报复心极强,若非有万全之策,恐难防日后源源不断的麻烦。
思量再三,福管家找机会单独与宋小姐一叙,将原本答应一辈子瞒下的隐情告知了这位新晋的少奶奶。听罢福管家的一席话,对裴杰的阴狠,宋玉不寒而栗。原来,裴翊的母亲有严重的哮喘旧疾,可只要平日里注意保养,不致严重复发。当年,裴翊蒙冤入狱之后,裴敬棠担心她的病,一直隐瞒着实情。谁知就在裴敬棠外出奔走时,裴杰竟来念园夸大其辞地将裴翊深陷囹圄的境遇透露给了其母。
“裴杰来过后,因为担心少爷的生死,如夫人的病情再度复发,还染上了风寒,没几天,连话都说不了,神智也开始恍惚。”福管家说起了夫人发病时的症状。
“情绪上的焦虑虽会诱发病因,可只要及时就医,也是可以稳定住的。”宋玉就他所描述的病症做了分析,这并非是能致命的原因。
“问题就出在这医生上,当时卢院长建议保守治疗,以调理为主。可楠州裴家不知从哪儿请了位西医过来,说是老爷特意从上海请来的名医。”福管家慢慢开始说到了关键处,“那医生一来,就说要针剂治疗,才挂了半瓶不到,如夫人就不行了,出现胸闷气急,呼气困难,后来就昏迷不醒了。等卢院长赶到时,心跳都停止了,那医生也不知所踪。”
“后来卢院长有说是什么导致的吗?”宋玉急切地问道。
“说是什么过敏,诊断书我一直保存着。”福管家把当年的单子交给了宋玉。
宋玉一看,是青霉素过敏者被过量注射所致,问道,“这事为何瞒着仲陵?”
“这是老爷交待的,大概是不想他们兄弟再生嫌隙,关于如夫人的死,只说是哮喘复发。”福管家如实回答,“按说我答应过老爷就不该再多嘴,可目前看来,即便少爷放弃一切,裴家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裴家不就是裴杰在挑事吗?”宋玉对裴家并不甚了解。
“明面似乎是,其实大户人家的事就简单不了。”接下来的话,福管家似乎有所考量。
“福管家今日的相告,是出于对裴翊的关心,也是对我的信任。现在只有你我二人,今日之话绝不会有第三人知道。”宋玉冰雪聪明,试图打消他的顾虑。
“少奶奶言重了,是我心中有愧,”福管家长叹了一声,“我本是楠州人士,儿时家道中落,幸得远房表姐的接济,还算过得去平常日子。表姐为人和善,对我始终照顾有加,后来嫁进了门当户对的裴家,也就是裴老爷的正室夫人,裴杰的母亲。”
说到这儿,宋玉听得瞠目结舌,福管家竟与裴家有着如此的渊源,遂问道,“那你后来是怎么成了念园的管家?”
“我本来是在表姐娘家的商铺做文书,有一年,表姐回家省亲,我们见到聊起,她忍不住哭诉丈夫在外留恋烟花女子。后又提出让我去念园任管家,帮她留意裴老爷的动静,好有所应对。我感恩于表姐多年的照顾,不忍见她如此伤心,就答应前往一试,没想到……”
“没想到一试就到如今,你就这样成了裴翊母子信任的福管家。”宋玉越听越错愕了,福管家竟是那位裴老夫人派来的眼线。
“说来他们母子,我着实惭愧。起初我对这位如夫人心存鄙夷,恨她坏了表姐的婚姻。可长期相处下来,发现她也并非贪财的势利女子,只是两个女子都对老爷太过深爱。”怀着内疚的心情,福管家说起了裴翊的母亲。
“接下来又发生了些什么?”宋玉知道肯定简单不了。
“念园里只有我出入过楠州裴家,私下去跟表姐汇报这边的情况。逐渐地,我也发现表姐变了,变得自私偏执,甚至还把这些教给了孩子。我试图劝她得饶人处且饶人,她执意要跟这边力争到底,我们也逐渐疏远了。其实裴杰很多过分言行,她身为母亲是默许纵容的。”福管家谈及与表姐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次的官司,也有可能是她的主意?”宋玉就此推断道。
福管家终于说出了这个秘密,“结论我不好下,事实都说了,就当是对这里的赎罪。”
“话不能这么说,福管家对念园也是尽心尽力。”宋玉就事论事地安慰道。
“原本我早就打算离开,无奈老爷和如夫人的极力挽留,后又遇上少爷飞来横祸,也就耽搁下来了。”福管家自知秘密揭晓,再无颜面留在这里了。
“少奶奶……”希望少爷永远不知道这些龌龊的初衷,这样的请求却又难以启齿。
“我说过,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永远都不会。”宋玉斩钉截铁地承诺道。
这一生,裴翊都不知道这些事。曾有那么一个人,小心翼翼为他藏下了残酷的真相,亦不失为天大的福气。因为她曾替他去经历了那些不堪与伤害。
本案经第二审法院审理,判定裴杰败诉,确认裴翊母亲是妾的身份。裴杰不服,提起上诉,经高等法院审理判决:上诉驳回,理由同上。而念园以及南面的生意,是在裴老爷生前就已过到裴翊名下的,手续齐全,与遗产无关。
递交了二审上诉后,裴杰本打算花钱打通关系势在必得,却被母亲阻止,只说到此为止。这些年,他对念园所做的一切,母亲都不曾说过什么。到如今,裴杰更不肯就此罢手。
无奈之下,裴老夫人取出了日前收到的匿名包裹,里面是一支青霉素试剂,还是开封了的空瓶。除此之外,包裹里还有一方绣着梅花的丝帕。不过十秒,裴杰大惊失色一如其母收到时的反应。
如夫人本姓梅,亦猝于梅花绽放的时候。如此隐喻,唯有凶手最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