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上次晋见不过两日,蒋介石邀请各地军政要员吃饭,席间听取了他们对各防区的汇报。只是关注的重点并不在前线军情,而是在战后收编伪军的问题上。老道的宋宁旭当然心知肚明,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在战后即刻控制沦陷区。和傅崇林迅速地交换了个眼神,知道剿匪又要旧事重提了,这回恐怕没那么容易混过去了。
回到别墅,宋宁旭就忍不住发飙了,“十年前老子听信了他的‘攘外必先安内’,活活损失了过半兵力。现在我打小日本打得元气大伤,又提剿匪,这不是一斧两砍是什么?”
“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这剿匪并非对我们一点好处没有,赶走了日本人,只要保证这天下还是党国的,而非是姓蒋的。”傅崇林似乎另有自己的打算。
“老傅,听你这口气,野心不小。我宋宁旭就是个武将,没那个皇帝命。打了这么多年,我算是看清楚了,都是中国人,何必自家人打来打去?能坐下来谈的,就没必要死人。”在此问题上,宋宁旭与傅崇林产生了根本上的分歧。
“这我可得说道你几句,政界如战场,万不可存妇人之仁,你可别逆势而为。”相比而言,傅崇林向来处事更为世故些,他是会给自己留足后路的那类人。
“反正我话先撂这儿了,你要有兴趣,我也不拦着,恕不奉陪。” 宋宁旭和傅崇林如此话不投机,倒还是头一遭。
送走了傅崇林,宋天玉就泡了杯参茶,给父亲端了过去,说道,“傅司令今天看上去有些生气了,从未见你们这样过。”
“这个老傅,现在怎么跟他儿子一样?贪心不足蛇吞象。幸好没跟他结亲家。”宋宁旭当然嗅出了他身上那股狼子野心的味道。
“过去的事还提来做什么?”一说起亲家,宋天玉就好不自在。
“玉齐儿,你现在年岁也不小了,我也不逼你了,可你也要早作打算。父亲是迟早要走的,你总不能这么一个人过一辈子吧?”自她成为机要秘书以来,宋宁旭就觉得今生对她的亏欠更深了。
“我有数的,您就别为我分心了。”此时,宋天玉担心的却是宋家的安危,“今日一席,想必委员长只是探探口风,临了必还有一次会见,到时您要是直接拒绝,怕是后患无穷。”
“得民心者得天下,宋家万不能做助纣为虐之事。”宋宁旭摆明了立场。
一旁的宋天玉没再说什么,她知道父亲一旦认定了什么,就不会轻易更改,哪怕一条道走到黑也在所不惜。正想着,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宋天玉一接,是六哥打过来,他竟然也来了重庆,还就在来别墅的路上了。
宋天昊还是第一次来这里,他向来将自由奉为最高理想,也始终不喜欢去政府定都的城市,以前是南京,现在是重庆。他总觉得这样的地方,政治太多,乐趣太少,更何况来次重庆,还要被军统层层审查一遍,很是扫兴。
这回,宋天昊也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名义上来迁往陪都的高校做学术交流的。如今的宋天昊已是知名画家,多次参加法、英、德、日及瑞士等国画展,众多高校争先恐后要邀请他去做荣誉教授。不过,他来重庆的这套借口别说骗父亲了,连宋天玉都忍不住边窃喜边取笑道,“六哥,怕是又看上了哪位姑娘了吧!”
“小点声,别给老头子听到。”宋天昊连连摆出噤声的手势。
“说来听听吧!这回又是谁啊?”宋天玉很是情绪他的心思,不过他的心思倒也简单,无非是吃喝玩乐追美女,多得也没其他。
宋天昊对她耳语一番,还央求道,“帮我想想办法。”
“周家可是书香门第,那位小姐据说是颇有个性的才女,虽说诗画一家,但你这花花公子德行铁定是要撞南墙的。”宋天玉很气人地做出哀叹状。
“这次我可是认真的,只要能成,我一定痛改前非,你到底有没办法?”宋天昊立马指天指地要起誓,这样子还是头回见。
“办法倒有一个,我托个人去帮你说说,条件是今晚得帮我个忙。”宋天玉想到了蓝婷,她与周家小姐挺熟络的,正好今晚有约,顺便让六哥再当回障眼法。
“没问题,十个忙都行。”宋天昊一听她有办法,问也不问就答应了。
“看样子,这次是动真心了?”从未见过六哥这样上心,宋天玉笑着问道。
“那是当然。别老说我了,说说你吧!”宋天昊突然话锋一转。
“我有什么好说的,可不像你有那么多花边新闻。”宋天玉一句挡死。
宋天昊关心地说道,“你打算顶着巾帼英雄的旗号,耗到何年何月才肯嫁人?”
“干吗非要嫁人?我这样不挺好的。”宋天玉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这话你骗自己还行,骗我还嫩了点,我纵横情场这么多年,这点还看不出,你是要为心里那个人死守一辈子吗?”虽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可宋天昊肯定有这么个人存在着。
“没有的事。”宋天玉嘴硬到底。
“看来傅怀澄是彻底翻篇儿了”,宋天昊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玉儿,女人跟男人不一样,女人独自对爱情执着久了,是会要了命的,你越是不承认,才越是爱到了骨子里。”
“好了,我是顽固派,别想着说服我了,快去换衣服,准备走了。”被他这么语重心长地一劝,宋天玉心里感慨良多。
“今晚可是你主动带我出去鬼混的,父亲要是问起来,记得给我澄清事实。”宋天昊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最怕父亲的教训了,想想就头痛。
晚上,宋天玉跟蓝婷约在了出名的“仙都舞厅”,虽比不得大上海的“百乐门”,在此也算是上档次的娱乐场所了。每晚舞厅门口都是车水马龙,也是名媛公子扎堆的地方。那些穿马甲系领结的服务生和浓妆艳抹的舞小姐进出往来,大门一开,在街上都能听到《假正经》的靡靡之音。
舞厅的建筑就相当于一个中空大厅高些的复式楼房,吊着个庞大俗气的水晶灯,想要努力地营造出歌舞升平的假象。底下一层的舞池地面看上去与普通地板无异,实则是铺着一块垫了弹簧的钢板,这样跳节奏快的舞也不怎么花力气。而上一层的舞池全是透明玻璃组成的,里面放了很多歌白色灯泡,晃眼得如同电影明星面对的闪光灯。
“跳不动了,我得休息会,宋公子你继续,不用管我。”宋天昊玩夜场的功底深厚,让被誉为“社交女王”的蓝婷都甘拜下风。
“那我先失陪了”,宋天昊行了绅士的礼仪,很快就和一位富家小姐调笑起来。
蓝婷有些喘的走到座位上,坐下来就懒得动了,宋天玉体贴地递过去一杯果汁,笑道,“能让你都喊累的,怕是只有我六哥这段位的了。”
“在玩乐上,他绝对是个天才。”蓝婷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可是全家一致公认的,为这儿他没少挨板子。”想起六哥被父亲修理的样子,宋天玉就觉得很是滑稽,他真是最不像宋家的宋家人。
缓过点来的蓝婷,玩闹地靠在宋天玉身上,低声说道,“活儿来了。”
“说。”宋天玉优雅地喝了口红酒。
“周亭方。” 此人在党内都属老资格了,竟会是被日本人收卖的间谍,这老狐狸藏得够深,怕是戴笠也想不到这号人物的真实身份。
“搭档?”显然宋天玉对整套任务流程非常熟悉。
“明天下午三点,伊人斋,”蓝婷弄了下跟披肩勾住的胸针,继续说道,“暗语是‘重庆的雾不知何时能散?’”。
“下文呢?”酒杯快到唇边时,宋天玉蹦出了个问题。
蓝婷终于理好了披肩,笑着说,“对方回答‘不是明天,就是后天’。”
“知道了”,宋天玉应了句,转而嗔怪道,“不管你了,我去玩会儿。”
刚一起身,马上有个公子哥过来邀舞,宋天玉对他的长相不算反感,索性逢场作戏下,跟他跳了曲华尔兹。旋转的舞步,让宋天玉一时恍惚,他的身形与裴翊有几分相似,说起来在一起的时候,从不曾跳过舞。本以为有一生可厮守,到头来却发现拥有的时间很短。
蓝婷提前走了,说是有些醉了,头疼得厉害。宋天玉又坐了会,等六哥又跳完了一曲。啜了口酒,想起他之前说的,女人独自对爱情执着久了,是会要命的。每当不小心触及那段回忆时,心都痛得难以忍受,只好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宋玉已经死了,再也没这个人了,而宋天玉是与他毫无关联的陌生人。对,陌生人,往后,见到或见不到,和他只能是陌生人。
晚些时候,出了舞厅,六哥先去开车了,宋天玉一个人站在路旁,百无聊赖地看着街上人来车往的。宋天玉无意中望向前方时,却遇上了再熟悉不过的目光,裴翊竟就站在街的对面,这个朝思暮想却又不能再见的男人,此时就这么真实地近在咫尺。
而他,似乎也看到了她。两个人,隔着一条街凝望,忘记了过往与今朝。直到他站在身旁的女子,扯了下他的胳膊,他才撤开目光,与她低语了几句。
“玉儿,上车吧!”宋天昊的车停在面前,连门都开好了。
“来了。”宋天玉落荒而逃地进了车里,不敢再往那个方向多看一眼。
“怪冷的,把手捂上。”宋天昊体贴地拿出车上的皮草暖手,把她的手塞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