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缓缓开动起来,宋天玉不敢望外看,却感觉他依然在看着自己。怕是六哥刚才的动作,也被他看到了。既然是陌生人了,误会就误会了。他身边也有别人了,这样才最好,俩俩相忘。可心却如千刀万剐般,要命的痛应该也不过如此。
等到那辆轿车消失在了转弯处,裴翊还没回过神来,这个曾如天使般给自己无望的生命带来阳光的女子,竟一下子成为恩师之死的幕后推手。她的出现和消失,都像是一个梦,没有轨迹可循。
“裴大哥,你在看什么呢?”身旁的筱叶望了望周围,没什么特别的。
“没什么。”听到声音,裴翊马上从回忆中抽离出来。
“你怎么跟发癔症似的?”筱叶淘气地玩笑道。
“好像看到个熟人。”裴翊随口说道。
“你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筱叶好心地问道
“不用,应该是看错了。”裴翊胡诌了句。
“那回去吧!穆大哥该到了”。筱叶看了手表,提醒了句。
“走吧!”裴翊转身往反方向走去。
表面上,筱叶是租铺面给裴翊的房东女儿,才从护士学校毕业的小姑娘。实际上,她是穆先生派来协助裴翊工作的助手。可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小丫头分明是对裴翊动心了,平时没事也往店里跑,又是送水果,又是递茶水。只有裴翊,装傻充愣,把她当成个小妹妹。
重庆自古是长江上游的水陆重镇,在以水运交通为主的岁月里,朝天门码头成为了两大黄金水道交汇出的繁荣之地。朝天门建在江崖高处,门外是下到码头的长坡,正门之外还有瓮城,瓮城门额上,刻有“朝天门”三个大字,正门额上则刻“古渝雄关”。沿江岸的城门外,民房多为棚户、吊脚楼,简陋地依山而建,江边泊满了形制雷同的小木船,宽大的石梯上满是熙来攘往的人群。
码头上,从襄樊辗转逃到重庆的一家人,在下船时,年幼的儿子不小心摔倒,把手中的一面梳妆镜摔碎了。小孩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模样,母亲一边把孩子扶起来,一边忍不住絮叨几句,“这孩子真是,走路也不好好走,家里也没啥值钱的能摔了。”
“算了算了,人没事就好,走吧!”戴着眼镜的父亲安慰道。
本来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却被在此转悠的特务给盯上了。一家人正要往石阶上走,几个特务就围了上来,厉声喝道,“等等,这就想走啊?”
“我看这小孩是故意摔破镜子,要用碎片发光给日本飞机指引目标。”这个特务造谣都不需要打草稿,摊着两手分明意在敲诈,“你有什么证据好狡辩的?”
“长官,孩子太小了,不懂事。”孩子的父亲赶忙解释,不愿惹麻烦。
“糊弄老子是三岁的娃,来人,都给我抓起来。”带头的特务命令道。
这伙特务说着就要动手把这一家人都给押走,码头周围的人都知道这些人的卑鄙行径,却迫于他们的淫威敢怒而不敢言。碰巧裴翊在码头办事,看到这一幕,知道这家人要是被抓进去肯定凶多吉少,顾不得许多就上前拦住一行人。
硬碰硬肯定不是上策,裴翊掏出一摞现钱,塞到带头特务手里,说道,“这是我远方亲戚,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还望长官们多包涵。”
这些特务虽都是见钱眼开的货色,可无奈僧多粥少,这些现钱怎够填他们的胃口,收了钱却又起贪念,“你这可是公然行贿,不让开,连你一块带走。”
裴翊当然知道他们是在坐地起价,可今天身上带的现钱并不多,只好说,“还望几位高抬贵手,不周到的地方,改日必将登门道歉。”
“少来这套,既然是认识的,那就连这小子一块带走。”带头的特务没等来预期的钞票数额,很是不乐意,就不耐烦地嚷嚷了句。
“日本飞机要轰炸的话,至少要飞到三千米以上,这点碎片的反射光根本起不了作用。” 裴翊根据自己多年的飞行经验试图解释道。
那位中年男子不想连累了裴翊,愤怒地说道,“为了抗战,我们全家捐出了最后的积蓄凑钱为政府买飞机,现在我们倒成了日本特务了?报上说,民众的捐款够买数十架飞机,可现在我们却被日本人炸得这么惨,我倒要问问,这买的飞机都去哪儿了?你们不去查捐款的下落,却污蔑我们家给日本人打信号,还有没有天理?”
在与上前来的特务拉扯时,裴翊放在口袋里的手握住了防身的手枪。紧急关头之时,在要掏枪出来时,手却突然被人强行按了回去。
“这陪都也是都城,岂容你等在此无法无天?”身后竟是宋天玉的声音,裴翊也是吃了一惊,转头就看到身穿骑马装的她。
“今儿是什么日子?管闲事的人这么多。”那个特务看到来者是个女子,猥琐地说道,“小妞,难不成你也想一起玩玩?”
“我劝你最好收回刚才说过的话,以及做过的事,不然你就等着后悔一辈子吧!”宋天玉的语气不紧不慢,却霸气十足。
“老子可是吓大的,把这小妞一并带回去。”那特务头子不知死活地叫嚣着。
宋天玉的出枪速度从来猝不及防的,那人还没反应过来,面门已经对着枪口了。
“反了反了,这妞肯定是个日本特务。”那特务在这一带横向霸道已久,从来都是拿枪指着别人,何曾被人这么教训过。
“不许动。”其他的特务纷纷拔出枪来。
一看到动枪了,人群也混乱地四处散开,这要不小心挨上颗流弹,可活该自个倒霉。
“我要是有个损伤,你们戴老板也吃不了兜着走。”宋天玉丝毫没有惧意,依然抵着那个带头的特务,“就是同时开枪,我也能先打死你。”
“有话好说,敢问小姐大名?”特务看这女子的气度不凡,想必不是好惹的主儿。在陪都最不缺这号人物,孔二小姐大白天和龙三公子因一点口角,就在中央公园开枪对射。
“别告诉我,你连宋家七小姐都不知道是谁。”这名号报出来一听,这特务更是胆战心惊,七小姐的厉害之处,在于百步穿杨的枪法。可她是不是真的七小姐,特务们也吃不准。
“既然七小姐都开口了,那就是我们的错,还不赶快放人。”那特务立马见风使舵地喊了一嗓子,其他人也都放下了枪。
看到特务放开了裴翊和那家人,宋天玉也无意把事情闹大,也就顺势收了枪,“不服的话,就回去问问戴老板。”
“不敢不敢。”特务头子连忙点头哈腰。
就在转身的瞬间,有个站得远点的特务突然掏枪对着宋天玉。见状,裴翊一个箭步把宋天玉拉进怀里,子弹遂擦着胳膊过去,留下一道血痕。裴翊随即拔枪,那个人瞬间毙命。
一见对方开火,宋天玉迅速地补了几枪,枪枪打在要害处,剩下的特务顷刻全部殒命。发生这一切的时间,不超过两分钟,最终还是以死亡来了结的。这样的她,是裴翊所未曾见过的,仿佛这些在提醒着她的身份是宋家七小姐,而非当年的玉儿。
随即,宋天玉塞给了那家人些现钱,嘱咐道,“趁着死无对证,赶快离开吧!找个地方避一段时间,等风头过去了,就没事了。”
那家人感恩戴德地谢过了他们,几乎是跑着离开了码头。看了看裴翊的胳膊,还好只是皮外伤,宋天玉递了块手帕给他,不由分地说道,“快走,警察很快就会过来。”
“你呢?”听到这么说,裴翊更加担心她的安危。
“我留下来。”宋天玉轻描淡写地说。
“不,你走我留下。”裴翊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他们动不了我的。”宋天玉并没看他,语气很是肯定,“马上走,我不会有事的。”
远远看上去,一队警察正朝着码头过来,宋天玉一把推开了他,还顺手拿走了他的枪。径直朝那群警察走了过去,没几步就被团团围住。只见宋天玉亮出了证件,果然无人敢动手,带队的警察还跟宋天玉敬了个礼,目送她离开,喊了句,“长官,慢走。”
谁也没想到再度的见面,竟是如此惊心动魄,却又生死与共。这个陪都却又是荒谬得可笑,只要权势够硬,就是胡作非为,也能安然无事。那一刻,宋天玉深深地庆幸自己的选择,这样的正统早已扭曲了,效忠即是助纣为虐。
后来,关于宋家七小姐码头枪杀军统特务一事,在重庆传得沸沸扬扬,其轰动效应不亚于当年的孔二小姐。只不过前者是人人拍手叫好,后者却是臭名昭著。不可一世的军统头子戴笠,何时受过这样的窝囊气,却又碍于宋宁旭的势力,不好直接发作,遂拐弯抹角地让委员长知道了此事。
码头一事,让蒋介石颇为恼火的,不全是气宋天玉打了他的狗,却是气这回戴笠的唯恐天下不乱。这个节骨眼上,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这要是办了宋天玉,宋宁旭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民间舆论也不可低估,再者还有孔二小姐这个惹祸精的先例在,还怎么好严加要求别人。可要是就此作罢,等于是当着自己的面,扇了军统的嘴巴,这打狗还得看看主人。
于是蒋夫人提议,在宋宁旭离开重庆前,专门请他吃次饭,让他带上女儿一块来,让傅崇林父子作陪,找个理由在饭桌上把事儿给圆过去。饭局开始,客人都等了好半天,蒋氏夫妇才缓缓到场,而且夫人还佩戴着青天白日勋章。礼过,宋宁旭和傅崇林对看一眼,忍不住桌下踢脚,来表示心里的鄙视。
那顿饭吃得可想而知,顶着私人聚会的名义,说的无非还是些军政话题,后来也就说到了码头枪击的事。见此私了的局面,宋天玉很知趣地认了个错,傅怀澄也顺水推舟地立马替军统做了个检讨。宋宁旭为了保女儿,对于剿匪一事,采取了不置可否的态度,那场闹剧也就一并地含糊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