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女主角的位置上没多呆几部戏,艾云倩就遇上了抗战全面爆发,演戏自然没有保命要紧,也就随宋天易去了重庆。之前因为宋天易的打点关照,她得以顺利签约电影公司,可几部作品下来反响一般,远不如周璇胡蝶阮玲玉当年来的轰动,也就这么半红不紫的当个所谓的电影明星。
来了重庆之后,演戏的机会基本为零,宋天易忙起来许久都见不到个人影,艾云倩呆在别墅里的笼中鸟生活就更为寂寞了。渐渐地,艾云倩的日常消遣就剩下打麻将跳舞看戏,常在一起玩的几个牌搭子,要么是官家的姨太太,要么是富家的老小姐,都是些生活无忧只欠乐趣的寂寞人。
玩牌的地点经常选在邢府,这位邢太太虽说四十出头,衣着妆容的艳丽都赛过后辈许多,涂脂抹粉地要留住些年轻的错觉。她丈夫如今在政府里虽只是中等官阶,不过曾出任过接收清查团的监察委员。日本战败投降后,只要是关于负责接收日伪财产物资的可都是肥缺中肥缺,那些油水从邢府的任意一角就可见一斑。
两楼一底的邢宅为坐南朝北的全砖结构,每层都配有客厅和卫生间。府内铺着宽约一掌的红木地板,工艺可媲美造船的甲板。客厅和卧室都铺着来自欧洲的高级地毯,仅运费就可供普通人家过上两年。卫生间里的浴缸、马桶、镜面、洗手池,甚至连卫生纸用的都是进口货。在超过二十平方米的厨房里,双开门的厨柜用料是黄花梨木,柜内备有数套款待贵宾的英式“银台面”,应了那句“穷比客厅,富比厨房”的俗话。
一般下午茶时间,邢太太就会让佣人摆上银餐具,招待牌友们喝茶吃点心。偶尔的走神恍惚中,艾云倩不由得会想起些不堪的岁月,当年和母亲寄居的小板房怕是还没有邢府的厨房大,吃喝拉撒都挤在那个逼仄的空间里。每当不小心触及到那些久远的人或事,艾云倩就会立刻把自己拉回当下来,只有现在握在手里的日子才是最真实的,发过誓这辈子再也不会回到那样的环境里去,不管用尽怎样的手段付出怎样的代价。
一周前,袁家大小姐就没来玩牌了,听说那位三十五岁的老小姐终于嫁人了,好像是家里给找了位丧偶的半百富商,要准备随夫家去美国了,现在哪还有空来这儿耗时间。一听美国,艾云倩玩起牌来都有些心不在焉,从第一次知道黄柳霜开始,那里就成了她最想去的地方,梦想着有天也能和她一样在那个叫好莱坞的梦工厂演电影。
每每想到这儿,她都不免在心里埋怨宋天易,本以为他是大将军之子,权势富贵都占上了,自己还愁有什么不顺心的。可还没多演几部戏,就碰上那该死的战争,宋天易偏偏又醉心于权力和政治,想也不想就从繁华的坪京来了重庆,可不见他加官进爵,倒是自己跟着赔了风光的好日子。
在这片别墅扎堆的片区,缺什么也不会缺牌搭子,很快就有新来的人顶上了袁大小姐的位置。这次来的是邢太太早些年在上海的旧相识了,早年曾担任过总统秘书,后又一时兴起进军文坛,成了著名的海派文艺女作家。此女玩性重,尤其喜欢PARTY,凭借着曼妙的舞姿和高雅的谈吐很快就成了陪都的头牌交际花。
“我说婷婷啊,你这个大忙人最近怎么有空老来玩牌了?”邢太太一面理着牌,一面随口聊了起来。
“想你了嘛!这还用问?”人精一般的蓝婷可是男女通吃,总有本事哄得人高兴,娇嗔卖乖的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
“我可是蓝小姐的书迷,那故事写得老精彩了,”对家刘太太是上海人,来了重庆三年多,口音却是一点没改变,“现在打牌可真是有面子,又有女作家,又有电影明星”。
“我不过是闲时写着玩的,艾小姐可是大明星,演的电影我几乎都看过”,蓝婷不动声色地把话题的重心抛了出去,笑意正浓地看了眼坐在对面艾云倩。
“这可当不起,哪有像这样不出名的明星,”艾云倩虽是一语笑言,眼中却还是闪过失落的痕迹,嘴上自嘲却心有不甘。
“那么多年的战争都过去了,再上银幕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蓝婷体己地安慰了句,又想起些了什么,“我正好认识个导演,战后打算恢复拍片,正愁找不到合适的女主角,不知艾小姐有没兴趣试个镜?”
蓝婷的这番话,简直扣准了艾云倩的命门。不过,多年练就的世故做派,又让艾云倩生生压住了内心的狂喜,尽量平淡地微笑,“蓝小姐的好意,我自是万分感谢,只是男朋友不想我太折腾自己了,所以试镜一事我还得问问他的意见。”
“宋家的势力也不比往时了,这战争一结束,宋将军还不立马就闲在家里了。所以说,芸倩,你别太死心眼,要多为自己打算下了。”刘太太是老牌的官太太了,对男人们官场上的那套门清得很。
“不急不急,我也就是随口一说,艾小姐要是为难就算了。”蓝婷一眼就看出了艾云倩的小手腕,耐着性子陪她过两招玩玩。
“为难这倒谈不上,我问了他,定会尽快告知蓝小姐的。”一听蓝婷打算作罢的口气,艾云倩赶紧圈下了回复的约定,生怕这好不容易碰上的机会又溜走了。
在演艺圈混迹久了,艾云倩很快明白了欲擒故纵的道理,凡事做起来保留三分,应下来推脱三分,越是积极显露,就越容易让别人看穿。多拐几个弯,多绕几个圈子,也就藏起来些自己,窥视些别人。
过了一天,艾云倩就给蓝婷打了电话,表示愿意抽空前去试镜。早已料得八九不离十的蓝婷顺势恭维了两句,给她搭了个顺脚的台阶下,也就告诉了试镜的时间和地点。电话挂了没两分钟,蓝婷就进里屋发了封内部联络的密电。
试镜的地点位于重庆城郊的一处临时片场,看见空荡荡的样板房,四处散落的道具,还有顶棚处吊装机器的设备,就让艾云倩尝到了久违的快乐滋味。镁光灯下的逢场作戏,也是她熟悉的运作模式,走位、看镜头、念台词、对戏、练眼神,每个步骤都是为了营造一场真做的假戏,却比现实更有幸福的错觉。
随意逛了会,仍未见到有人,艾云倩不免觉得有些奇怪,怎么试镜的片场会如此冷清?艾云倩正疑惑着,就听到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转过身去,不远处站着一个男子,面容却正好被样板房的投影所遮挡。
“请问这里是有电影在试镜吗?”艾云倩满心期待地问道。
等了十几秒,那人还是对此毫无反应,甚至连动都没动一下,仿佛眼前的这个女人只是透明的空气。
艾云倩有些自讨没趣,看了看周围,也没有其他人出现。于是,悻悻地打算离开这里。刚迈了几步,阴影中的那人突然开口了,“艾媛小姐。”
听到这个名字,艾云倩为之一怔,在这里怎么可能会有人知道这个名字?或许是同名同姓,或许是听错了。想罢,艾云倩更想要赶紧离开,这样的感觉实在太不好了。
“艾媛小姐,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记得了吗?”那人又说了一句话,慢慢地走出那片不小的阴影,跟艾云倩之间的距离逐渐在缩短。
“你到底是谁?认错人了吧?”这未免太过诡异了,艾云倩不相信还有人记得那个名字,除非他也知道那件事,可这声音听着又有些似曾相识,不,不可能,绝不可能会是他。
“现在还不知道我是谁吗?”在离艾云倩两步的地方,那人停下了脚步,缓缓地摘下了挡住了半边脸的帽子。
“你是,你是……”看着那张脸,艾云倩惊得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怎么?现在的我,已让你认不出了?”那人又向前走近了些,咄咄逼人地看着她。
“裴翊?”艾云倩终于鼓足勇气说出那个多年不敢触碰的名字。
“今日的认得,我是该庆幸呢?还是该悲哀呢?”时隔过年,裴翊再面对旧日的恋人,剩下的却只有不堪的嘲讽。
“不是,我只是……”盯着那张被烙上伤痕的脸,艾云倩逐渐认出了相似的轮廓,从未敢想的遇见竟如此近在咫尺地发生了。
“我现在这张脸,也算是你的杰作了。”裴翊指了指自己的脸,轻蔑地望着面前的这个女人,正是她的一番证词将自己推入了绝境。
“裴翊,我不是故意的,是他们逼我的,我要不那么做,会没命的。而且他们答应不会让你死的,就说最多坐几年牢。”艾云倩惊恐地向后退了一步,无力地为自己开脱。
“这么说,你和宋天易在一起也是被迫?”撕毁了她的狡辩,此时的裴翊步步紧逼,不给她留半点余地。
自知理亏的艾云倩放弃了那些苍白的理由,颓然地说了句,“我毕竟只是个孤女,在这乱世里,总需要一个男人依靠。”
“当年和我在一起,对你而言,也只是一个依靠?”如此狼狈的见面方式,裴翊只想解开心中所有的疑惑,究竟是为什么?
“对不起,我知道我自私懦弱,可我只想好好地活下去。”艾云倩再也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恐惧和悔恨交织成了鳄鱼的眼泪,“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可当年我也是真心爱过的。”
“真心?”顿时感到此时的表白荒谬至极,裴翊不屑地冷笑了声,“你有吗?恐怕你这一生会爱的就只有自己了。”
“我错了,当年我就后悔了,真的,这些年我都不敢想那件事。”此时的艾云倩几乎是哭着乞求着他的原谅。
听她说出来的委曲求全,裴翊才真正看清了这个女人的恶心,不由得大为光火,愤怒地卡住了她的脖子,“你一句求饶的道歉,就能抵消我这些年所受的折磨吗?我这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相信了一个没有心的女人。”
“裴翊,我不想死,我还没去美国拍过电影。”被逼入死角的艾云倩拼命挣扎,企图阻止这股卡住命脉的力道。
“原来你也有梦想,可惜你没有资格拥有它。”裴翊只觉得血冲脑子,丝毫没有松手。
强烈的求生意念让艾云倩的脑海中飞快闪过了无数画面,最终停在了那晚宋天易的酒后真言,也许另一个秘密能够帮自己度过这次难关。于是,艾云倩拼尽全身的力气地喊道,“我知道宋天玉为什么离开你。”
听到玉儿的名字,裴翊才有些清醒下来,手上的力量不由自主地减弱,嘴上却还逞强地说,“你别想用胡说八道来蒙混过关。”
“你要无所谓那个秘密,就杀了我好了。”既然没有其他的办法,艾云倩索性赌上一把,赌他爱多过恨,赌他仍是情深之人。
僵持了一会,裴翊突然放开了手,使得艾云倩向后退了几步,不住地喘着粗气。此时,裴翊冷冷地说,“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艾云倩明白自己赌赢了,同时也感到深深的悲哀,原来自己的命还抵不上半分宋天玉的音讯,他竟比预想的还要爱她,而自己却沦落到要靠另一个女人才能从他手里挽回一线生机。待呼吸恢复了些,艾云倩缓缓说道,“她的离开是宋天易拿你的命逼的,你那个教官也是宋天易下的手,为的就是让你误会他妹妹,好让你们彻底断干净了。”
“这些你怎么会知道?”裴翊已经对这个女人彻底不信任了,却又无法抗拒关于玉儿的任何一点消息,哪怕是假的,能听到她的名字也好。
“有天宋天易喝醉了,回来闹着说了很多话,我问什么他都回答,还把我当成了他妹妹。”艾云倩回想起他那次少有的撒酒疯,“我也是那次才从他口中知道了你的下落,没想到你竟会爱上宋天玉,爱上那个幕后凶手的妹妹。”
“你最好注意点用词,不然会有什么后果我也说不准”,裴翊无法接受他的玉儿会与宋天易扯上关系,却偏偏还是斩不断的兄妹血亲,“你还知道些什么?”
“除此之外,我还知道她曾经怀过你的孩子。”看到裴翊越是在乎她维护她,哪怕她是宋天易的妹妹,艾云倩就会感到噬心般的折磨,所以她决定说出那个更为残忍的结局。
“孩子?”裴翊简直快要不相信所听到的,她曾怀有身孕,而自己竟然毫不知情。
“没错,按她回坪京的时间推算,应该就是你的孩子。”恶念附体的艾云倩正打算一步步地把裴翊推入预见到的深渊中。
“那孩子呢?”裴翊心急如焚地想要了解更多的真相。
“死了,不对,确切地说,是因为宋天玉坠马而流掉了,那时该有两个月了”,看着裴翊没有血色的脸,艾云倩有着说不出快意,那感觉就像是把失去的东西亲手毁掉,“因为那次小产,她整整病了一个多月,我和宋天易还去探望了。那时候我还以为她会想不开,不过她的确不是普通人,没过多久还当上了机要秘书。我想后来的事,你也应该听闻了,现在谁人不识宋家七小姐。”
“够了,不要再说了。”裴翊的心就像被抽空了一般,这迟到的噩耗杀伤力依旧惊人,心上那层坚硬的壳被敲得粉碎,半晌才说了一句,“你走吧!”
“你当真肯放过我?”艾云倩生怕他反悔,硬着头皮又问了句。
“信不信随你。”裴翊有些步履艰难地独自离开了。
为求保险起见,艾云倩不打自招地胡乱承诺,“我信,你放心,今天的事,我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去的。”
“你就是说出去,我也不奇怪了,今生都别让我再碰见你了。”裴翊最后撂得这句狠话,冷得不带一丝感情,只是气力已经被抽干了。
看着裴翊渐行渐远,艾云倩瘫坐在了片场的布景中放声哭泣,一如那些在戏中演过的痛彻心扉。相恋时的镜头,一幕幕地倒带回放,她也曾被他视如珍宝,呵护怜惜过,只是那场变故后,纵使富贵荣华,却再也没被爱的感觉了。走到了这步田地,被爱过的人,如此嫌恶,即便咎由自取,也不失为败得彻底。
“对不起,对不起……”艾云倩犹如中邪般重复着道歉,直到哭至虚脱无力才缓缓起身离开。彼时此刻,她所能做的也有只有苍白的“对不起”,再选一次,结果亦然。她永远不会爱别人多过自己半分,即使并非刻意为了,却已成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