滞留重庆之际,宋宁旭的兵权已被傅崇林悉数收归,只空余一个上将的头衔罢了。对此,宋宁旭颇为看得开,毕竟心腹旧部在抗日中已所剩无几,残余的老部下投蒋的投蒋,归隐的归隐,后期不少兵力本就源自傅司令的支持,还给他也是情理之中的,没什么好可惜的,只是疏远了多年同仇敌忾的兄弟情分。
在返回别墅的路上,宋宁旭已有了最后的决定,“看样子是到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父亲这么说,是有何打算?”身旁的宋天铭听出了他话语中的无奈。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宋宁旭自顾自念出了这句古训,随即对长子说道,“天铭,这些年辛苦你在身边了,我欠这个家太多了。”
“这都是为人子应该的,”宋天铭言出肺腑,却又不自觉说了句,“是进是退,我都无所谓,只是苦了七妹,她本不该卷入这些事的。”
“跟我说实话,玉齐儿是不是你叫回来的?她那套在外面玩腻了说辞,我可从来没信过,只是知道这丫头倔得要命,不想说的怎么也不会说,索性就由得她了。”宋宁旭心中早就猜到了些,却一直也在抗拒这极大的可能性。
“对不起,父亲。”宋天铭没找半句借口,却第一次在父亲面前落了泪。
“罢了,也许真如玉齐儿说的,这些都是注定的命,宋家的命。”宋宁旭释然地拍了拍了儿子的肩膀,心中也是一样的缺憾不已。
还都在即,念着宋宁旭的声望和资历,表面上委员长虽客气地邀其回南京任职,实则话里有话地劝其退出政界。征战多年的宋宁旭亦非等闲之辈,岂会不明这弦外之音,以自己如今的实力,已不再让委员长有所顾忌了。再者,之前对遇刺一事的态度,早让他容不下宋宁旭这颗眼中钉了,就算去了南京也无非是继续复制着闲职生活。
当地天气预报说,明天要下第一场雪了,但今年仍是个暖冬。森林山的地形有些高低起伏,尽管时令已快到农历的小雪,可步入其中仍是未散去的浓浓秋意。特有的软泥街道上,铺满了扫不尽的落叶,门前的银杏叶片落尽却果实满树,路旁的枫叶一如既往的鲜艳如火。
到了下午,突然起了北风,天色也转为浓重的阴霭,花园里的树枝被吹得摇摆不停。宋天泽放下了手中的日记本,走到窗边看着变天的气候,颇感熟识地说,“这突然让我想起了玉齐儿回国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大风天,只不过坪京要多些尘土。”
看到管家张罗着佣人把兰花搬入室内,赫美饶有感情地说,“从我看到门口的兰花,就知道这日记没白带过来,你不可能放得下七妹。”
“我不明白大哥为什么要这么做?玉齐儿就算再有天赋,也并不是非她不可的。”宋天泽想不到让七妹涉足政事的竟是大哥,明明都已经离开了,为何还要去打扰她的生活?
“不是我护着你大哥,这事依我看,还真不能全怨他,”当年在坪京见到七妹时,赫美也是同样的震惊,“我虽不清楚具体的缘由,但可以肯定的是老三脱不了干系。”
“老三?怎么讲?”牵扯进来的人又多了一个,宋天泽更加好奇了。
“那时,我正好带着孩子在重庆小住,有段时间老三经常来找你大哥,好几次打来电话都是我接的,一般他们都约在外面说事,”赫美回忆起那次不寻常的谈话,“只有一次,父亲正好去了老总统那儿,我从外面回来不小心听到些他俩在客厅的谈话。”
“大嫂,你到底听到了些什么?”对于赫美的停顿,宋天泽颇为急躁。
“他们说到了周亭方遇刺一事,老三好像查出了些线索,我就听到他让天铭管好七妹,说什么悬崖勒马,好像还说得劝七妹随父亲出去。”赫美努力拼凑起听到的零星片段。
“莫非老三已经怀疑玉齐儿了?”事到如今,宋天泽还是狠狠捏了把汗。
“恐怕他是确定了,以他的性子,没十足的把握断不会说出来的。或许那份关于卫国社的调查报告就是他提供的,除了他恐怕没人能查得那么详细。”赫美亦是聪慧女子,嘴上不说,心里门儿清,“不过,他既然来告诉你大哥,说明终究还是顾念手足之情的,他也不希望玉齐儿出事。”
“我当初真应留在重庆,不管大哥还是老三,我都不会让他们破坏玉齐儿的生活,能有什么样的理由才会把妹妹往漩涡里推?”宋天泽感到捶胸顿足地后悔,要是自己能在身边保护着,她也许就不会过得如此步步为营了。
赫美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叹息。关于当年的宋家的那些事,知道是错,不知道亦是错,终是一笔剪不断理还乱的糊涂账。是缘是孽,而今再说什么也都是徒劳了。
黄昏,宋天铭单独一人在别墅的后花园里,抬手看了看表,指针还未到六点,也正望见了从屋里走出来的七妹。她还很年轻,正是完美的年华,无暇容颜,淡雅气质,却徒留孤身一人的寂寥。
早晚颇有些凉意,宋天玉搭了件素色披肩,笑着走了过来,“大哥,找我什么事啊?”
宋天铭沉思了数秒,低沉地说,“父亲已经答应了出国考察,上面会择日安排乘机至上海,再启程前往欧洲。”
“这一天还是来了,宋家算不算大势已去?”从她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有淡漠。
“庆幸的是,我们一家人都还在,”宋天铭苦笑了下,真拿这个七妹没辙,这时候还有自嘲的心情,“回去收拾下吧!说不定哪天就出发了。”
“我想跟六哥说下,谁知道何时能再见面?”宋天昊还是追到了周家小姐,后随周家一同移居香港,一直和家里保持着书信和电话的联系。
“刚打电话跟他说过了,”到此宋天铭似乎还是有话未出口,顿了顿又说道,“玉儿,临走去道个别吧!”
不曾见过大哥如此纠结的样子,宋天玉转瞬也明白他话里的所指,略带哀伤地问了句多余的话,“大哥,看样子这次是要去挺久的,抑或根本就没有归期?”
“很难说,三五年或是一生都有可能。”宋天铭满眼愧疚地望着七妹,艰难地说出了那些残忍的数字,一别或许就是永远。
“最后的道别,两年前就已经说过了。”宋天玉拒绝了大哥的好意,既然归途未知,即便前嫌尽释,也无重聚的可能了,“大哥,不用觉得亏欠,这是我的选择,与人无尤。”
“可他也许还有话跟你说,”宋天铭递给了七妹一个纸条。
宋天玉打开一看,竟是社内的密电,这无疑说明大哥不仅知道裴翊在重庆,甚至还知道自己与卫国社的关系,“你都知道了?”
“丫头,别忘了,有些情报你只能从我这里拿到,我不说不代表没发现,我要真想说什么也不用等到今天,”宋天铭拍了拍七妹的肩膀,从小这个动作的含义就是大哥式的安慰,告诉弟弟妹妹们会没事的。
事到如今,宋天玉感慨万千地说,“大哥,谢谢你。”
“傻丫头,最不能谢我的就是你,是大哥对不住你”,宋天铭也红了眼眶,轻轻给了妹妹一个拥抱,自己真是做错了,就这么误了她的一生。
宋天玉趴在大哥的肩头,用力地摇了摇头,这世道尽是些没选择的选择,怨得了谁怨不了谁都是没一点意义了。只要他安然无恙,怎么样都是值得的。
以老顾客的身份,蓝婷时常出入伊人斋,从掌柜到裁缝都对这位摩登小姐很是熟悉,按她的要求做出来的旗袍也都是惊世骇俗的美艳。一般人不敢选的花色倒是她的钟爱,一般人不敢穿的款式却是她的嗜好。
在二楼,蓝婷随手摆弄着绫罗绸缎,不经意地问了句,“得到答案了?”
“谢谢你。”裴翊神情低落地望着窗外,默默点了一支烟。
蓝婷走过去也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熟练地抽了起来,“我可是冒着犯社规的险,假公济私了这么一回,只要别节外生枝就万事大吉了。”
“有什么事的话,我会一力承担。”裴翊依然看着远处的雾,吃不准艾媛还会不会故技重施,背叛之于她,怕是也不算什么难事了。
“少逞强了,这几天我还会照常去邢府,免得让人生疑”,想起那个死要面子的艾云倩,蓝婷就觉得滑稽好笑,“那艾小姐真是作得厉害,怎么看都没点当大明星的潜质。”
“一切都结束了。”良久,裴翊才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蓝婷熄掉剩下的半支烟,悠悠地说,“我今晚约了七小姐来这里。”
“又有任务?”听到关于她,裴翊不由得愣了下。
“你俩把话说开就是这次的任务,”蓝婷没好气地说道,“我又不是呆子,从你说她不合适任务时,我就猜到你们之间没那么简单,要知道你从未提过没理由的建议。”
“现在证明她的确不合适。”裴翊并不打算解释,嘴硬得很是牵强。
“不合适的是心结,”看透爱恨的蓝婷轻叹了声,继续说,“她也曾跟我提过更换联络地点以及搭档,也用了个没什么说服力的借口。”
听了蓝婷的话,裴翊半晌没有出声,她果然是带着苦衷离开的,这个傻丫头,怎么就不明白缺了她的日子和死没有差别?不要你的委曲求全,不要你的暗自牺牲,只要你在我身边,生死都不是必须考虑的问题。
“宋家现在不比往时了,能全身而退已是万幸了。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既然彼此深爱,就别把时间浪费在僵持中,这世道谁也说不准会明天发生些什么。”蓝婷一番语重心长的劝解,又包含了多少过来人的辛酸。
“我不会再放手了。”裴翊下定决心般地说。
“这次我帮你,就是因为懂被蒙在鼓里的难受,还有那种错过心爱之人的痛。”蓝婷说完就径自下楼了,高跟鞋的声响逐渐消失在楼梯口。
裴翊独自在房间里呆了许久,不等天全暗下来,就提前让店里的人都打烊收工了。一个人静静地等待着,为了这样的一天,他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来到伊人斋,却发现大门紧闭,宋天玉踌躇片刻,还是按着事约定的暗号,有节奏地拍了几下门。很快,就听到里面传来两声简短的回应。装作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下,确认无人跟踪后,宋天玉很快就绕到了伊人斋的后门。
敲了两声,门就开了,宋天玉进了屋,看到只有裴翊,问道,“她还没到吗?”
“她不会过来了。”裴翊眼神复杂地望着她。
“公事的话,赶紧说,我可没空兜圈子浪费时间。”这让宋天玉感到了沦陷的倾向,遂先发制人地摆足了冷若冰霜。
这些佯装的无情,裴翊已是不会相信半分了,面对近在咫尺的她,直白地问道,“玉儿,你还打算要隐瞒到什么时候?”
预感似乎揭穿在即,宋天玉草草地敷衍了句,“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既然没什么要紧的事,那我先走了。”
刚要走,手就被裴翊紧紧地抓住,随即整个人都被抵在楼梯处,他生气地说,“教官的死根本就与你无关,我什么都知道了,你这个傻女人,为什么还要往圈套里跳?”
“放开我,简直胡言乱语,我就是要他死,与亲自动手也没区别了。”宋天玉拼命地想要挣脱开他,她知道再这样下去就会功亏一篑了。
“撒谎,一切根本就是宋天易逼你的。”裴翊索性把她的两只手都制住了,不会再给她任何可以逃开的机会。
刚烈的宋天玉还是死硬到底,“我不想做的事,没人逼得了我。我怎么做,以及做什么,都凭我高兴。现在任务结束了,我们也没有必要再见面了。”
“在我打算放弃自己的时候,是你的出现让我重新看到了希望”,裴翊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玉儿,你才是我活下去的意义,否则虽生犹死。”
听到裴翊这句痛彻心扉的告白,她心里的防线立刻溃不成军,却还是硬逼着自己说出了狠话,“裴先生,请你听清楚,现在的我,只是七小姐宋天玉。”
“不论你是谁,我永远都会要你。”说罢,裴翊就不顾一切地吻了下去。
两年多的天各一方,浓烈的思念顷刻决堤,这个吻让彼此瞬间失去了思考的力气。偌大的陪都,此时不过两人空间,政事大局被暂时关在了门外,只求一段爱恋的容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