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至情深,宋天玉已是泪痕遍布,裴翊感到她的微微颤抖,停了下来,也放开了她的手腕,温柔地说,“以后没什么能再把你从我的身边夺走。”
“别傻了,我已经回不了头了。”事已至此,宋天玉也放弃了无谓的强硬,无力地靠着楼梯颓然地说,“这是我生在宋家,注定的命。”
“遇上我,也是你此生逃不开的命。”裴翊的泪也流了下来,这一次,他不会再放开她的手,不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只相信她还是当年的玉儿。
当他的吻再度落下时,宋天玉再也没有推开他的勇气了。长久的吻,道不尽涌动的渴望,裴翊索性一把将她打横抱上了楼,身体跟着心一次次抵达那些久违的飘渺。
客厅的挂钟敲了十二下,宋天玉还是没有回来。宋宁旭起身走到窗边,看了下大门的位置,自重新回到宋家以来,女儿从未出现过夜不归宿的时候。
“父亲,要不我出去找找?也许在哪个舞会玩晚了,说不定就在蓝婷那里过夜了。”宋天铭明白个中缘由,故卖力地在父亲面前为七妹开脱。
“玉齐儿也不是小孩子了,我相信她是有分寸的。”宋宁旭摆了摆手,示意毫无干涉的必要,继而想起白天接到的航班通知,又问,“都准备妥当了吧?”
“没问题的,飞机到了上海,会有人接我们去码头乘船的。”宋天铭知道父亲指的是离开的事,出国的时间已经确定了。
“你明天安排去接玉齐儿,来得及到机场就行了,不用太着急。”宋宁旭嘱咐了几句,最后能为女儿做的竟只有这么少,多给她些时间也是好的。
“我知道了。”想不到父亲也有细腻一面,宋天铭顿时觉得自己扯的谎很幼稚。
入夜的别墅,一片寂静,今晚却注定难以入眠。宋家南征北战两代人,时过境迁,荣光不再,虽落得个远渡重洋的结局,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故事倘若就此终结,往后的日子虽然平淡,也不至于那般扑朔迷离。
半夜,浅眠的宋天玉被打更的声响吵醒,动了下才发现自己被裴翊的怀抱紧紧地圈着,而他的身上有一种熟悉而安全的味道。此时,棉被下的两人不着片褛,裴翊从后背依恋地揽着她,彼此保持着最大程度的亲密。
正在走神的宋天玉,突然小腹处一阵温热,原来是他将手放了上来。耳畔,听到他哽咽的声音,“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你和孩子。”
听到“孩子”这个字眼,宋天玉的眼泪瞬间漫过了所有言语。裴翊感觉到她的抽泣,心疼地安慰道,“以后,还会有属于我们的孩子。”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宋天玉语无伦次地哭着说了句,如今的身份与境遇实在无力承诺些什么,全身而退都是奢望,而这样放纵的相守,又能够停留多久?宋天玉不愿也不敢去想时间的期限。
就在彼此双手紧握时,宋天玉才发现右手的无名指上多了枚婚戒,竟然是行礼那天他为她戴上的红宝石戒指。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被戴到手上的,上楼以后,宋天玉几乎一直是处于迷乱状态的,理不出半丝冷静的思路和有序的记忆。那年离开时,她亲手摘掉了戒指,把它留在了念园。没想到他还保留着这枚戒指,而她还是唯一的女主人。
临近中午,倚在窗边的宋天玉听到熟悉的车鸣声,掀开窗帘一角,那辆父亲常用的轿车就停在巷口。宋天玉心中一震,手中的扇子掉到地上,预见的分别还是很快地来了,自己却连完整的一天也没能留住,就要仓促地说再见了。
这时,裴翊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她,宋天玉贪恋地感受着最后的温暖。紧了紧握着他的手,宋天玉轻声地说,“我要走了,也许……”
窗外又传来了两次车鸣,裴翊马上明白她说的离开就是现在,绝望地说出了可能的结局,“也许不会回来了?”
宋天玉默然落泪,转过身紧紧地抱着他,无力地点了点头。
“我会在告别的地方等你,”裴翊温柔地为她擦去眼泪。
“傻瓜,何苦呢?”心疼他的执着,为这没期限的等待耗尽一生。
“我爱你,”裴翊低头深深地吻了她,他终于对她说出了这句情话。
等到她上车远去,窗后的裴翊才怔怔地落下泪来,手里紧紧握着一份被捏变形的报纸,刊登着国民政府的明令发表,标题是派宋宁旭委员赴欧美诸国考察教育。此去经年,满眼只剩下灰色,世事如何变迁都与己无关了。还好抓住了离别前的机会,没有带着误解再度天涯海角,至少让你知道,我爱你。
看着手下拍回来的照片,虽是两个人在上海码头的远景,宋天易却一眼认出是七妹和傅怀澄。想必傅怀澄是余情未了,而宋天玉是心灰意冷,那般历历在目的刺激可不是说忘就忘的。想起当年导演的那场棒打鸳鸯,宋天易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意,他们俩做梦也不会想到谁是始作甬者,一边是出生入死的哥们,一边是同父异母的妹妹。
那场庆生舞会意外公开了七妹与傅怀澄的关系,也让宋天易看出了父亲的如意算盘。既能让宝贝女儿觅得如意郎君,又能通过傅宋联姻来巩固势力,宋天易偏就不让他如愿。趁着七妹在重庆的机会,宋天易暗中收买了一名与傅怀澄颇多过节的军官,假借出诊之名请她去了趟13号公馆,撕开了这位白马王子不为人知的一面。
不久就有了两人前后脚回坪京后的种种,分手和逃婚先后如约而至。宋天玉彻底放弃了做傅家少奶奶的美满人生,傅怀澄也失去了成为宋家女婿的机会,最重要的是,宋天易终于亲手断送了父亲最为在意的两样期望,军权的巩固和女儿的幸福。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父亲心怀怨恨?宋天易回想过,可具体的时间刻度已模糊,而这种恨却如寄生植物般缠绕着心智疯长开来。从小沉默早熟的宋天易逐渐察觉出了父亲对母亲的客气,对三太太的宠溺,而他心仪的只有二太太,甚至因此对四弟和七妹另眼相看。
从母亲的陪嫁丫头口中,宋天易才知道父母婚姻的始末,竟是一场与感情无关的政治联姻。父亲由此获得了前往将军之路的通行证,而母亲的娘家也因为父亲而赢得了政治上的翻盘。可惜,双赢的局面没维持几年,娘家的显赫就随着外祖父的车祸去世而没落了,几个儿子失去了家族的依靠,迅速地分了家各奔东西。
父亲对母亲始终都是尊重而疏离的,相敬如宾中带着挥之不去的淡漠。不论她娘家得意还是失势,他都是如此待她,从不曾对她说过一句重话,也让她人前人后都一样的体面,可就是不爱她。过了半生,二太太去世,他还是不爱她。
对着任何人,母亲不曾对此怨过一句,包括在父亲面前。她一生都在强撑着旧式淑女的仪态,当了一辈子的正室太太,却从未走进过这个男人的心里。多次撞见母亲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暗自伤心,那眼泪在宋天易心里浇灌着恨的种子。既然他不怜惜母亲毕生的等待,那就让他为此付出昂贵的代价,定是永远也无法挽回的遗憾。
七妹无疑是最好的切入点,她是父亲最为珍惜的掌上明珠。迟迟未动手,一直拖到去重庆,却是碍于和傅怀澄的多年情谊。谁知傅怀澄却鬼迷了心窍,一门心思急着上位,要铲除一切可能构成威胁的竞争者,竟暗地将宋天易插手南跃空军一事捅了上去。宋天易为此还被上面顺带查出了艾云倩的身份,使得一直呆在吃力不讨好的行动队上不去。当报复机会来到时,宋天易暗中下了狠手,深藏不露地击得他元气大伤。
之后,宋天易曾玩笑地试探过他,“别老摆出一副痴情的样子,玉儿出走的这些年,你玩过的女人,恐怕也不比戴老板少多少。”
傅怀澄却深深地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你也知道的,那不过是玩玩而已。可玉儿不一样,她是我爱的女人。”
“可她早已不爱你了,在去了13号公馆后,”宋天易一针见血地直戳他的痛处。
“我早晚会查出到底是谁让她去的那里,”至今回想起来,宋天易对那个未知的幕后黑手都还恨意难消。
“以玉儿的个性,早知道晚知道,结果都是一样的,”见他反应如此激烈,宋天易忍不住又泼了盆冷水,想要浇灭他那心头的怒火。
不料,傅怀澄霸道地说,“不一样,她只能成为傅太太,这辈子”。
那次的谈话不欢而散,宋天易试出了超乎预期的恨,而傅怀澄丝毫未打算放弃。现在七妹随父亲远赴国外,他已达到了预期的目的,却找不到成功后的意义与喜悦。什么也没有,只是费劲心思地伤害了周围的人,自己什么也没有得到。
日记到此,关于七小姐在重庆的部分就完结了,再往后写的都是在欧美考察期间的见闻了。年迈的宋天泽略带颤抖地放下了日记本,闭了会眼睛,自幼的刚强教育让他至今不习惯在人前落泪,哪怕是自己的亲人。
缓过来些后,宋天泽对坐在旁边沙发的大嫂说,“宋家对玉齐儿亏欠太多了。”
“那时隐约听天铭的亲信说起过,七妹回父亲身边之前,曾接受过一段时间的秘密训练,类似特工的。”赫美至今为她感到心疼。
“到底是为了什么?”无论是吴塘的往事,还是大哥的日记,让宋天泽猜测她是为了救裴翊,可至于她言不由衷的背后究竟藏了些什么,却依然不得而知。
“每当涉及到七妹,你大哥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我想总是政务不便透露,就也没再多问下去。”赫美跟宋天铭之所以琴瑟和谐,其中还得益于她的理解万岁,从不会过多纠结于两人感情生活以外的事情,她相信她的男人是可以处理好外面的问题。
其实,上面最初的打算是想把宋宁旭独自放逐海外,将其子女家眷留在国内作人质。而宋宁旭亦深知这其中的圈套,以便于照顾生活为由坚持要求家属随行。后以宋天铭和宋天玉一同前往为退让,其他人的护照被拖延了下去。直到次年秋,赫美及其他家眷才在傅司令的帮助下,历经辗转到了欧洲。
而在宋宁旭答应出国考察的同时,宋天泽就被安排去了台湾驻守,明摆不让他们父子见面,更别说一同出国了。宋天泽知道,是要把自己当做牵制父亲的人质。到了台湾基本已是半软禁的状态,职权是空的,身后总有着监视的眼睛。
之后赫美又说起在随丈夫在国外考察的日子,1947年,南京政府派军警镇压学生运动,酿成了“五二0惨案”。当时远在国外的宋宁旭十分愤慨,公开谴责国民党政府暴行,要求立即停止内战。同时,宋宁旭一直同国内的民主派人士保持着联系。
此后,宋宁旭所住的公寓附近开始出现些来历不明的人,甚至还出现了恐吓信,警告他停止攻击南京政府,不然性命堪忧。宋宁旭自然不被威胁所动,依然我行我素地发表言论。1948年,南京政府要求在美国的宋宁旭立即回国,被拒绝后以“违反党纪”为由开除其国民党党籍,并撤销一切职务。
年底,南京政府非正式电请美国,要求将宋宁旭驱逐出境。后在各界朋友的帮助下,宋宁旭一家离开美国,继而迁居瑞士。与其在异国他乡苟且余生,还不如回国拼上一己之力。于是,宋天玉执意先行回国联络,父兄毕竟曾在党内担任要职,冒然回去后果难料。
这是玉齐儿最后一次出现在日记中,之后直到父兄离世都再无她的半点消息了。宋天泽合上了日记本,起身走到院子里,独自一人时,眼泪默默地流了下来。他心里清楚,有生之年想要再见到玉齐儿,怕是不可能了。
一周后,赫美回了美国,她却始终不知道宋天泽的病情。在送她去机场的路上,宋佑廷不禁好奇地问,七小姐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
赫美微笑着说了句,空谷幽兰,遗世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