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费我那么撮合,最后你倒好,干脆来个远走天涯。”多年来,两人私下里始终是一派打闹撒娇的孩子模样,一如淘气的姐妹。
“我这么千山万水地回来了,你还要数落我一顿,真是个极坏的家伙。”宋天玉自然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嘟着嘴佯装跟她置气。
“他一直在重庆等着你,若还不见他,那真是太狠心了,”蓝婷道出了裴翊这些年的守候,又劝了句,“大反攻就要开始了,这次战争是真要到头了。”
宋天玉沉默不语,思念却还是来势汹汹地充溢了心间。
这几年,变数最大的莫过于蓝婷,文艺女作家成了军统高官卢学懿的座上宾。近一年来,蓝婷频频出现于卢府的私人聚会上,与诸多军统高官来往密切,甚至还传出来她和卢学懿的风流韵事。因此,蓝婷在外的名声一落千丈,还被排挤出了文人圈子。宋天玉亦对此有所耳闻,可对于那些传言,一个只字未提,一个守口如瓶。
一个多星期后,宋天玉决定答应凌夫人的邀请,暂时兼任她的女秘书,帮她度过眼下的分身乏术,同时也给自己找了个掩护的身份。在搬离公寓前,宋天玉发现周围多了不少奇怪的人出没,以经验判断,那些不请自来的人应该是前来监视的特务。
“明天你就赶紧离开,恐怕军统已经盯上这儿了,”蓝婷一边擦着洗后湿漉漉的头发,一边着急地让宋天玉天一亮就走。
“发生什么事了?”被她这么一问,宋天玉的心也不免紧了几分。
“已收到确切消息,社里在重庆有人被捉了,而且还是级别较高的,看样子他没能守住秘密,不然军统不会查到我这儿,所以近期我们都不要碰面了。”蓝婷拿过酒杯,一饮而尽。
被活捉意味着什么,宋天玉非常清楚。通常情况下,是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的,在入社时就首先明确了的,一旦暴露就意味着退无可退,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死亡密使”。想到这儿,宋天玉不自觉地摸了下衣领。
“要不你先去别处躲躲风头?”宋天玉关切地提议。
“好不容易搭上了军统这条线,现在走了就前功尽弃了,或许情况真还没那么糟。”蓝婷拥了拥她的肩,乐观地安慰着。
“我去三哥那里,或者……” 听她这么转口,宋天玉更加难受了,分明是不想自己受牵连,努力地想要为她做些什么,只是傅怀澄的名字还未出口,就被厉声制止了。
“聪明如你,千万别做傻事。我有数的,千万记住,我交待你的秘密任务,一定要尽全力坚持到最后,这关系着太多人的性命。” 蓝婷语重心长地交代着,她将情绪藏得再好,也躲不过眼中的绝望,“这是最后的任务了。”
蓝婷之于她,与其说是搭档,更像是姐妹。
一夜无眠,借着酒精带来的浅醉,暂忘将至的分别。蓝婷拨弄着空空的酒杯,好奇地说出多年来的问题,“我有时在想,除了国仇家恨,每个人入社时是不是都有些别样的缘由?”
“比如什么呢?”宋天玉也有些许醉意,眼神单纯而迷茫。
“我爱的人死在了长沙会战的战场上,为了完成他救国梦也为了给他报仇,这就是我入社的初衷。他是我唯一爱过的男人,到死都是。”向来极少谈及个人情感的蓝婷,竟破天荒地说起了已逝去的爱人。
此般凄美的过往,从未提起,不是忘却,而是承受不起再一次的痛。宋天玉不知说些什么,如鲠在喉的悲伤抵住了声带。
微醺的蓝婷看似自顾自,却是在对宋天玉说,“既然注定了无法各安天涯,那就别再自寻烦恼了,也许迈出一步并没那么糟。”
走出公寓时,宋天玉预感这一转身,她就将永远地消逝在那扇门后了。依着蓝婷的意思,宋天玉一路未曾回头,什么都不顾,只是用力地往前走。到了路口,上了辆黄包车,在车子迎着风跑起来后,宋天玉方才觉得脸上刀割般的疼,眼泪已风干成了伤口。
一年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这个城市都是被雾气所笼罩着,连呼吸都沾染了些潮湿的重量。沿着巷口走进来,天亮还不久,大多数的人还在睡,整条街安静得甚至能听见野猫的脚步声。
扣了扣伊人斋的后门,良久,才听到屋里有脚步声临近。门被打开的一刻,宋天玉生出些逃逸的冲动,却在面对他时寸步难行。那个让她念念不忘的男人,也同样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一眼万年,流年已过。
在听到敲门声后,裴翊很快了就从浅眠中醒来,声音又响了几下,确定不是做梦,赶紧披上外衣,左手撑着拐杖走了过去。这两年,腿伤复发的次数频繁了些,近些日子,左边膝盖针扎般的疼痛,不得不借助拐杖来维持行走。
这个幻想了无数遍的重逢情景,真切地发生在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清晨。她回来了,行李箱就在脚旁,笑中带泪地说了句,“我回来了。”
“玉儿,”裴翊轻唤了一声,不由分将她紧紧拥住,也感觉到了她的回抱和哭泣,忍住眼泪安慰着,“我一直都在这儿等你。”
一时忽略了拐杖的支撑,裴翊不免有些踉跄。见状,宋天玉赶紧扶住了他,关切地问道,“你的腿怎么了?”
“老毛病有些复发,过段时日就没事了。”裴翊不想让她一回来就担心,轻描淡写地匆匆带过,心里也清楚每年复发的程度都在加重。
可这哪里瞒得过细心的宋天玉,在扶他进屋后,执意要查看下他的腿伤。裴翊拗不过她,只得乖乖照办,仿佛念园的日子又回来了。
“你肯定没有好好照顾自己,不然怎会这么严重了?”宋天玉含泪地责怪道。
“现在你回来了,我肯定很快没事了。只有你在我身边,我才会珍惜自己。”那些没有了她的日子,他几乎是完全遗忘了自己的存在。
“只想你好好的,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宋天玉哭着拥抱着他,咬着牙独自走了这么远,却还是依赖着在他怀里的片刻。
“我知道,我都知道。”裴翊感动她这些年的牺牲,好在重逢来得还不算太迟,彼此还有接下来的人生可以相守。
就此,宋天玉住进了伊人斋的后厢,但求就此与他过寻常日子,平淡地终老。
到了樱桃上市的季节,路边小摊上都用竹篮子摆着卖,颗颗晶莹剔透,鲜艳欲滴。在小摊贩聚集的地方,裴翊突然停下了脚步,宋天玉以为他要买水果,就问了句价格。谁知裴翊却悄悄地搂住了她,自然地如同吃饭喝水般,宋天玉就这么近近地挨着她,很是温暖。
“那称两斤吧!”裴翊跟卖水果的大婶说道。
那个大婶称完水果,在裴翊付钱时,才发现他用着拐杖,就把包好的樱桃递给了在旁的宋天玉,还实在地说了句,“他腿脚不便,你拿着吧!”
宋天玉还没来得及拿,就被裴翊接了过去,他笑着说,“这些活儿当然是我来做。”
“太太好福气,你先生真疼你。”大婶乐呵呵地说道。
回去的路上,宋天玉想起刚才的事,还会嘴角弯弯。他是彻底放开了心里的结,即使对着外面的人群,也能坦然地表达他的爱了。
裴翊注意到她的笑容,忍不住想逗逗她,“买点樱桃这么高兴,我夫人要求真低。”
“没想到我们还能像普通夫妻那样在一起。”宋天玉甚至以为今生都不会再见了。
“你要是喜欢的话,以后我天天陪你一起做任何事。”裴翊搂了搂她的肩,这样的幸福好歹还是来了,哪怕蹉跎了不少岁月。
因着她的爱,他还是他,多年未变。也因着对他的爱,她不是她,却思念成灾。纵使荏苒时光,几度别离终会再遇,被宿命盯上的不是他或她,而是他们。
就在宋天玉走后的第二天,蓝婷被前往调查的军统人员发现在公寓服毒自杀。根据在场人员的描述,她穿戴一如平日的优雅,斜卧在房间里的美人塌上。后经法医证实,死亡时间已超过十个小时,死因是类氰化钾中毒,具体成分不详。
凭着蓝婷留下的一封写给卢学懿的遗书,其中请其代为安排自己的后事。信中言语平实地写道,“卢先生,我只是太疲倦了,想好好休息一场,我放在你处的三万元,用来作为我的丧葬费,我想是够用的,最后这一次,还得麻烦你代为处理。蓝婷,4月19日。”
信中并无什么暧昧之情,只是蓝婷曾与卢学懿合伙投资黄金,赚后的分红,卢学懿还未来得及给她,就用作了支付葬礼。蓝婷的死,被舆论报道渲染成“当红女作家迷恋有妇之夫,不幸为情而亡。”在当时,这桩自杀事件一度闹得满城风雨,其轰动程度不亚于当年阮玲玉之死,人们纷纷揣测着关于蓝婷和卢学懿的种种。
看着胡说八道的报纸新闻,宋天玉感到反胃般的恶心,不忍心蓝婷在死后也得不到应有的安宁,却又不能轻举妄动。宋天玉太清楚,那所谓的类氰化钾物质就是“死亡密使”,是在间谍自尽用的毒药配方上加以修改,能根据比例来弹性控制毒发的时长,最久能比单纯的氰化钾延后七分钟生效。
蓝婷一死也就意味着,宋天玉和裴翊就此与社里断了联系。而秘密任务也成了宋天玉最后的任务,也是必须完成的使命。为了死去的蓝婷,也为了那些等待营救的生命。在那个风声鹤唳的年代,谁也不知道孤军奋战能坚持多久,唯一确认的是危险系数在不断地翻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