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数小时的急救,宋天泽已无大碍,目前看来是低血糖引起的昏厥,不过还需要住几天院做些检查。醒过来的宋天泽看着陌生的天花板,和病房里现代化的陈设,才确认自己是在多伦多的医院里,年轻的军官已是耄耋老人,南柯一梦仿如昨日。
一拿到检查结果,戴琳马上去了病房,看到宋老先生正在午睡,就示意守在床边的宋佑廷出来下。来到医生办公室,戴琳迟疑了下,说道,“从确诊结果来看,是结肠癌。”
几乎所有人听到“癌”的第一反应都是绝望,宋佑廷也不例外。他清醒了点之后,随即心存侥幸地问道:“还有治愈的希望吗?”
“远处转移了,已不能手术了,现阶段只能采取局部放疗。”戴琳客观地陈述着唯一的解决方案,意思即是不可能治愈了
“那么,能挨多久?”宋佑廷颓然地问道。
“最多八个月,晚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每当告知所剩期限时,戴琳都觉得自己如同死神一般残忍,无能为力还要毁灭希望。
“怎么突然会这样?”宋佑廷无法接受爷爷会突然进入生命的倒计时。
“结肠癌前期征兆不明显,如不及时去专科做详尽检查,是很难发现的。”戴琳只好换个角度安慰他,“或者,宋老先生有没未了的心愿,心理上的安慰也会对病情有所缓解。”
心愿?宋佑廷这才想起和爷爷未完的谈话,故事才刚开头,就中断了。可爷爷现在这样,宋佑廷也无法开口继续问下去,这时,他想到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戴医生,有件事能不能麻烦你?”
“你说。”戴琳最看不得别人如此绝望,能帮上的忙定然义不容辞。
“在医院时,你有空能否多来看看我爷爷?”照片上“七小姐”的样子,让宋佑廷冒然地提出了这个请求,不为别的,就为着这张似曾相识的脸,爷爷想必是乐意见到的。虽然不过是自欺欺人,可总好过连欺骗的理由都没有。
“我会的,放心吧!”不明就里的戴琳一口答应了下来。
回到病房,爷爷已经醒了,宋佑廷不知该如何说,抑或暂时不说。以前看电影里的桥段,觉得隐瞒病情的行为很愚蠢,可真轮到自己头上了,才知道说出来还真是难上加难。
“我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宋天泽看出了孙儿的不寻常。
“没有。”宋佑廷过度地否认,反倒露出了马脚。
“瞎话别张口就来。”宋天泽很久没发过脾气了,威力丝毫没减。
“结肠癌晚期。”宋佑廷知道瞒不住,说了实话。
“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活到这把年岁,也算是寿终正寝了。”宋天泽听罢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说道,“比起宋家的其他人,我已经很幸运了。”
“爷爷,还可以进行放疗。”宋佑廷锲而不舍地提议。
“不过是痛苦地拖些日子而已。”此时的宋天泽早已看透生死。
“您还有故事没讲完,还有心愿没完成的,千万别放弃。”想起戴琳的建议,宋佑廷努力想要让爷爷继续接受治疗。
“故事一定会讲完的,心愿是不可能完成的。”宋天泽拍了拍孙儿,平静而慈爱。
成年后,宋佑廷第一次在爷爷面前流泪,有些终究会到来的失去,明知不可违背,却还是难以接受。自小父母忙于教学研究,陪伴宋佑廷的时间并不长,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赖在爷爷身边长大的。所以,爷爷之于宋佑廷的感情要深厚得多。
得知宋老先生放弃治疗的消息,戴琳也立即赶往了病房。虽与宋老先生相处时间并不久,戴琳对这位长者十分敬重,无法看着他就这么放弃生命。一看见戴琳进来,宋天泽就先开口了,“戴医生来了正好,我正想办出院手续。”
“宋老先生,就这样放弃治疗实在太可惜了,家里人也会很伤心的。”戴琳坐下来,用心良苦地劝说道。
“这一天早就该来了,苟活半生已是多出来的时间。”宋天泽微笑地回答,并不觉得死亡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而是一道必过门槛,不过是抬抬脚的工夫。
“可是……”宋老先生的坦然面对,让戴琳一时想不到继续说辞。
“戴医生,有些话说出来,还望别怪我唐突。第一次看见你时,真感觉恍如隔世,你长得很像一个人。”宋天泽不打算再隐瞒关于玉齐儿的事。
“玉齐儿?”戴琳一下子就想到了那天听到的名字。
“你听见了?” 宋天泽颇感意外,“没错,玉齐儿,她是我妹妹”
戴琳还想着是初恋情人之类的,以为碰上了一段跨越半世的绝恋,没想到却是兄妹情深。正想着,宋佑廷就进来了。看着孙儿和戴琳,宋天泽调侃地说道,“你们都在更好,省得我一个故事说两遍。”
故事还是那个故事,只是多了个听众。
按着宋天泽的意思,他还是出院回到了家里,不过答应罗叔叔会定期接受检查和治疗。此后,戴琳也常来看望宋老先生。得知命数将尽,宋天泽终于决定面对,说出所知道的往昔,埋藏了半生,那些关于宋家、关于七小姐的故事,其实未完待续……
“那时,父亲已决定和傅家联姻,出嫁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想到那时父亲对七妹下得禁令,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想必七小姐是不甘心这样的安排。”戴琳不忍这么个性情女子,最后却落得个政治联姻的结局。
“她的选择虽在情理之中,日后的际遇却在意料之外。”宋天泽对此唏嘘不已。
“又发生了些什么?”宋佑廷好奇地问道。
之后的事得从宋天泽的入院说起,“因为我的受伤,玉齐儿得以暂时从家里摆脱出来,留在医院里照顾我,后来她也答应了如期举行婚礼。之后她很太平,一如既往的上下班,也没什么不一样,平静得都不像她了……”
一日,医院来了个重伤患者,是个从日占区逃出来的士兵,手臂被利刃砍断,身上多处烧伤,人已经进入重度昏迷。宋天玉马上进行了紧急抢救,经过一夜的手术,才得已保住了那人的性命。走出手术室,宋天玉费劲地脱掉紧绷的橡皮手套,整个人累得快要虚脱了,疲惫地靠在墙上。
那个士兵清醒后,曾感激地跟主治医生宋天玉说,“这年头,能碰上个肯救命的医生真是天大的福气,可惜太多人都没这个运气。”
听他说了亲身遭遇才知道,他原是驻南昌的国民党守军,和战友们奋力抵抗,最后还是寡不敌众,大多数都以身殉国了,而他的家人来不及逃离都被日军所杀,死状凄惨。尽管想要努力地忘记,宋天玉却又想起了在重庆的所见,一张永远也写不下手的症状诊断,还有第一次放弃一个生命的负罪感。那些记忆清晰带血,如同当时从口中涌出的鲜红,咸腥的味道让人反胃,若那次的昏厥不曾醒来,也许会更好。
之后,宋天玉就很少回家,说是医院手术比较多,也更方便照顾四哥。上班以来,这也是家常便饭了,家里也就没太在意。直到有次接连四五天,宋天玉都没有回家,也没有一个电话。大哥有些放心不下,去了趟医院才知道,她竟然早就辞职了。又去了宿舍,才发现她的衣物用品都已清空了。
原来,她的顺从和平静,不是认命,也不是放弃,而是等待一个时机。傅怀澄和宋天玉,这对曾一度为人所艳羡的天作之合,就这样随着七小姐的消失而成为泡影。当时距离举行婚礼的日子只有不到三天了。这场始料未及的逃婚事件,也让宋家七小姐一时成为坪京城被人津津乐道的话题人物。
没有人知道在重庆时到底发生了些什么,让她决定铁了心要放弃那段爱情,离开那个男子。宋天玉失踪后,傅怀澄曾疯狂地到处寻找,却对分手的理由保持缄默,终于还是一无所获,失望地独自返回了重庆。而那枚从法国订做的六克拉钻戒孤独地躺在盒子里,再也没有被女主人戴上的运气。
怪不得关于宋天玉的生平记录那么少,她数年的离家生活,就连最亲近的四哥也知之甚少。七小姐的下落就像是宋家的一个谜,而最终的谜底折磨了宋天泽一生。
1949年之后,从书面上已经找不到关于宋天玉的任何记录。当时身为陆军少校的宋天泽早就被派往台湾驻守,根本得不到关于七妹的任何消息。后来,有人说她死于一场枪战中,还有人说她随爱人隐姓埋名去了,总之,至今生死难明。
听了爷爷口中关于七小姐的故事,宋佑廷萌发出了回国的念头。这也许是完成爷爷心愿的最后一次机会了,无论如何,都要试一下。
越洋航班晚点,经过了十几个小时地奔波劳碌,宋佑廷和戴琳终于抵达了中国。这次能说服爷爷,让自己回国替他寻亲,还要多亏戴琳的苦心相劝和主动同行。宋佑廷的父母请了长假在家照顾爷爷,罗叔叔也对爷爷的病情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宋佑廷和戴琳这才踏上了回国的行程。
半个多世纪的沧海桑田,而今的坪京城连名字都改为了“平京”。残存的老建筑要是不属于文物保护的范畴,也就两个下场,要么已被拆了盖新楼,保准渣儿都不剩;要么还在苟延残喘着,等着哪天被拆。昔日的将军府今已成了市政府的办公地,有事没事也都不能随便参观,只有门口挂着一块“宋宁旭将军故居”的牌子,让宋佑廷略感安慰。
仁慧医院早扩大翻新过好几次了,也更名为“市第一人民医院”。几经周折,宋佑廷和戴琳找到了一位当年在此工作的护士,老人已退休在家多年。问起宋天玉,老人颇有印象,在那个年代,女医生已属少数,更何况还是个留洋的外科大夫,当时在医院还是独一份。
回忆中,宋天玉外科技术娴熟,虽在仁慧医院的时间不算久,动过的大手术可不少,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也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后来,同事们才知道她竟是宋将军的女儿,记忆中她是个很随和的人,也没什么大小姐架子。
好不容易抓到点蛛丝马迹,可医院的线索还是断了。当年仁慧医院饱受战火摧残,解放前的文件早就毁于一旦,更别说是医生的个人资料了。理不出头绪之际,戴琳建议到处走走看看,多拍些这个城市的景象给爷爷看。
一晚,戴琳正在酒店的房间里上网,和家人视频通话之后,就习惯性搜索关于民国的信息。十几个网页看下来,无意中搜到了一篇博客,内容并不长,还附有几张风景照。戴琳看完后,立刻把链接发给了宋佑廷,并拨通了他房间的电话,“Dylan,我转了篇BLOG,你看看会不会跟我们有关。”
听她这么一说,宋佑廷的好奇心也上来了,点开一看,那条BLOG的内容是,“在吴塘竹鸣山有块无名字的墓碑,只刻着‘永相守’,据说原碑在文革中被毁,此为后立的,立者不详。几乎没人知道葬的是谁,有说是位红十字会的宋姓女医生,有说是位隐居世外的富商,还有说是一对殉情夫妻,当年见过原碑碎片的人将此墓称为'玉冢'。希望能为知情者提供线索,帮助墓主人找到亲人。”
“你觉得‘玉冢’的人会是七小姐?”宋佑廷很快就来敲门找戴琳。
“宋老先生说过,七小姐当年肯定是南下的,她又是个正直的医生,参加红十字会也很说的通。”戴琳满怀希望地说道,却又不希望找到只是墓地。
“我先问问这个博主。”看完,宋佑廷立即和那人联系。
宋佑廷说明来意之后,博主很快回复了,他就是吴塘人,前两天上山玩无意中发现了这块墓碑。镇上无人知道这碑的来历,也没什么人见过。近些年,很多归国华侨回乡寻亲,时过境迁,线索渺茫,博主就抱着试试的心发了上来,看能否帮到别人。
“走,我们过去一趟,现在死马当活马医,碰碰运气也好。”该拍的地方也拍得差不多了,宋佑廷打算去吴塘看看。
其实,这个消息让宋佑廷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如果“玉冢”的主人是七小姐,那也就是说她早已不在人世,爷爷知道了肯定很伤心。如果不是的话,也许她有可能尚在人间,可这线索也断了,再寻如大海捞针,现在时间就是最大的难题。
一下飞机就见到了举着姓名牌的乔声,临时决定从坪京过来,到此人生地不熟的江南,多亏有乔声帮忙打点,省去了不少摸索的时间。而乔声就是发布“玉冢”信息的博主。
三个岁数差不多的年轻人,一番介绍后,很快就熟络起来。经过三个多小时车程,到达了这次的目的地吴塘。乔声的母亲幼时随外祖母离开这里,长大后又随夫家去了外市,直到丈夫于三年前得病去世后,母子才又回到久别的故乡生活。乔声现为连锁书吧的老板,其中吴塘就有一个分店。这次回国,乔声就安排他们住在自己家里。
沿着镇上古朴的青石板路,两侧尽是水墨画般的粉墙黛瓦。岁月仿佛穿梭回到了千年前的苏杭古镇,细雨中的油纸伞,石桥旁的柳絮纷飞,河边洗衣的捶打声,与历史书籍中描述的江南水乡相差无几。
穿过狭窄而安静的巷子,乔声推开一扇深红色的木质大门,介绍道,“这就是我家。”
屋内是传统的江南民居格局,四合房围成的天井,迎面正房就是大厅,后院是二层小楼,院子里错落有致地种着竹子,养着金鱼。
这时,一位面容清秀的老妇人从屋内走了出来,笑吟吟地问,“你们是乔声的朋友吧!”
“这是我母亲,大家都喊她乔妈妈,”乔声亲昵地搂着老妇人,“妈,这是佑廷和戴琳,她们是从加拿大过来寻亲的。”
“累坏了吧!进屋休息下,很快就能吃饭了”。乔妈妈热情地招呼着两个孩子。
乔家的院子临水而筑,饭桌就在河边的阳台上,微风拂面,小桥流水,好不惬意。乔妈妈做得一手地道的江浙菜,咸鲜的口味,雪菜黄鱼、腌笃鲜、油焖笋、白灼河虾。这些对于吃西餐长大的宋佑廷和戴琳来说,简直被惊为绝世美味。
入夜,家家门口或窗前挂起了红灯笼,水乡的景色被映照着分外迷醉,附近还不时传来流水低吟和浆橹浅唱。乔声带着宋佑廷去镇上转转,戴琳有些旅途疲顿,索性就和乔妈妈在天井里乘凉聊天。
“这里比我在电视上看到江南还美。”戴琳第一天就喜欢上这里。
乔妈妈坐在藤椅上,跟戴琳聊着天,“过节时,河上放满了花灯,晚上还要漂亮。”
“乔妈妈,以前的吴塘是什么样子的?”好奇的戴琳小问题不断。
“战争没来的时候,这里是个宁静的地方,我早上听着河边拍打衣服的声音醒来,晚上闻着淡淡的桂花香入睡,最早我就住在‘双亭桥’那头”。乔妈妈还记得幼年时的光景,那时父母都还在,日子惬意美好。
“镇上的名字都好有意思,似乎每个名字背后都有个故事。白天过来时,我看见有个宅子叫‘念园’,听着就很美。不过乔说那里早改成医院了。”戴琳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充满着诗意,用字考究,暗藏典故。
“说起念园,我小时候还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现在想来还是很怀念的。那里有个阿姨对我很好的,我和母亲的命都是她救的,她笑起来的样子很美。这么多年来,我始终都记得她的笑容。”乔妈妈一边乘凉,一边回忆,嘴角始终带着微笑。
有时候,一个地方会让人一生留恋,是因为那儿曾存在过的美好记忆。其实,恋恋不舍的只是活在那段时光里的那个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