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04年在广州创建红十字医院后,重庆、西安、长沙、杭州、云南等各地的红十字医院相继建立。红十字会从日俄战争时对战区难民和自然灾害的救济,到抗日战争时期先后组织数千名医护人员、上百个救护队和医疗队,对伤员和难民进行医疗救护及防疫等工作。
一组南下主要为救灾防疫的红十字医疗队中,七小姐化名宋玉,也投入到了志愿救护的行列中。战争的愈演愈烈,全国的伤患暴增,临时急诊室中,终日应接不暇,医护人员不辞辛劳,冒着枪林弹雨,继续奔走工作,一刻也未曾松懈。
行至江南吴塘一地,适逢疟疾盛行,短时间内,已有上百多人丧命,使得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于是,医疗队联合当地医院立刻投入到遏制疫情的工作中,免费为民众进行治疗,宣传防疫知识。期间,宋玉凭着医术高明和待人耐心,在当地也颇有名气,老百姓都亲切地称这位穿洋装的女医生为“宋小姐”。
某日,宋玉正在病房诊治,就听到进来的张护士边跑边说,“宋医生,不好了,四号床的李佩芯跑出了医院,嚷着要去找女儿。”
“这样会引起恐慌的,怎么不拦着?”宋玉皱了皱眉头,自己早已分身乏术。
“对不起,可人手实在不够,顾不过来。”张护士抱歉地解释着。
“你们先盯下,我去找她回来。”一结束手上的事情,宋玉马上跑了出去。
在本地长大的张护士心里非常清楚,患有疟疾的病人擅自上街,在这里会陷入怎样的境况。这个年轻的寡妇李佩芯还情况复杂,婆家向来看不起出身小户的这个媳妇,恐怕现在能顺利将其带回医院的怕也只有宋玉了。
新寡的李佩芯本是吴塘望族林家的二媳妇,还未进门时,就被婆家诟病是戏子出身,且命相不好。可林家二公子对她情深意切,坚持非她不娶,两人这才得以有情人终成眷属。无奈没过上几年恩爱的日子,李佩芯的丈夫就因意外去世了。不久,李佩芯又染上了疟疾,婆婆正好借此机会赶她出门,并把她年幼的女儿强行留在了林家。
“菱菱,菱菱,请问有没看见我女儿?”面容憔悴的李佩芯逢人就问,可路人皆避之不及,纷纷躲开,无人敢应答。
“我不会传染的,告诉我,菱菱在哪儿?”李佩芯终于跌跌撞撞来到了婆家门口,用尽力气拍着门喊道。
远远地围上了一圈凑热闹的人,指指点点地低声议论着。拍了好一会儿,门终于开了,李佩芯的婆婆用丝巾围着下半边脸,带着一众家丁,厉声说道,“你这个丧门星还有脸找上门来,克死我儿子不够,现在还要染病回来害孩子,来人,把这个女人给我轰走,永远不得再入我林家大门。”
说罢,那些家丁们都用扫帚、木棒推打着病中的李佩芯,虚弱的她根本挣扎不过,无力地摔倒在地,只能任由那些来自外界的袭击。
一辆刚从外面回来的黑色汽车,才进吴塘没多久就被前面的人群挡住了去路,坐在后座的男子对此拥堵显然有些厌烦,疲惫地向后靠了下,吩咐开车的年轻人道,“滕祺,下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年轻人应声下车,快步走了过去,没走几步,前面的人群突然出现了个口子,只见两个强壮男子用木棒架着一个虚弱女人出来,拖行了一段就将其摔在地上。车内的男子也看见了这一幕,围观的人远远地看着,不时还骂骂咧咧地向地上的女人扔些石子。
“少爷,林家认定是媳妇李佩芯克死丈夫,还染上疟疾,要赶她出门,还扣着她女儿不放,正闹着呢!”那个叫滕祺的年轻人坐回车里,简单地描述了下事情的经过。
后座的男子露出些许同情的神色,语气却依然冷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聒燥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再望向车窗外,只见一个年轻女子推开了人群,迅速地护住了李佩芯,一下子没人再敢动手,只是诧异地看着她。那个女子穿着一套浅咖色的薄呢洋装,与本地女子的宽裤管或是中式旗袍显得格格不入。
半年来,宋玉跟着医疗队去了不少地方,不论是大些的城市,还是小点的镇子,都让她逐渐了解到而今的民国,虽推翻了千年的封建帝制,一时却难以改变民众愚昧闭塞的老旧观念。什么八字不合,什么门当户对,在宋玉看来,都是荒唐不已的谬论。
“你们这是干什么?医疗常识都宣导过多少次了,疟疾只通过血液传染。再说,李佩芯是在丈夫过世后才患病的,你们又凭什么对她动手?”宋玉一边扶起虚弱不已的李佩芯,一边厉声冲着人群呵斥道,气场镇得无人敢出声。
半晌,估计是家丁回去通报了,林家婆婆才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挑着眉轻蔑地说,“宋小姐,这是我们林家的家务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我向来对别人家事没兴趣,可李佩芯是我的病人,她一天没康复,我就要对她负一天责任。”宋玉也毫不示弱,口气不卑不亢。
“可您非要护着这个贱人,就是在干涉我处理家事”。林家婆婆也是出了名的厉害角色,不怪得柔弱的媳妇会落得如此下场。
“我只是在履行医生的职责,如今已是民国,滥用私刑可是违法的”。宋玉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既然本就是个错误,那就不能人云亦云。
“宋小姐,我念你不懂吴塘的规矩,就不与你计较了。若你执意插手我林家的事,那就别怪我先礼后兵了”。那妇人一个眼色,几个家丁立即走了上来。
这时,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跑了过来,哭着抱着李佩芯,“妈妈,别扔下我。”
林家婆婆见状,回头恶狠狠地瞪着后赶来的奶妈,示意她把孩子抱回来。可关于疟疾一接触就会染病死亡的谣传盛行,没人愿意靠近抱着李佩芯不放的小女孩。
此时的僵持,宋玉觉得是个脱身的机会,就抱起了菱菱,镇定地对林家婆婆说,“事已至此,孩子自己也做了选择。林老夫人也是做母亲的,不至于分要弄到骨肉分离的地步吧!”
林家的亲戚纷纷权老夫人对孙女放手,犯不着为了个丫头片子,把疟疾带进家门,反正林家也不愁无后,其他几个儿子也都有子嗣。其实,林老太太不过是想借机赶这个看不顺眼的媳妇出门,既然这个孙女自己送上门找死,那也怪不得自己了。
“以后这母女的死活,与林家再无关系。”林老夫人索性顺着台阶下了,说完还不忘恶毒地看着宋玉,甩下一句,“宋小姐这么爱管闲事,还望自求多福,别把自己搭干净了。”
“虽说是多虑,还是谢谢了。”宋玉淡淡地说完,就带着李佩芯母女离开了,人们依然躲着她们,仿佛离近一点就会被传染上,万劫不复。
正如张护士所料,宋玉不辱使命地把她们给安全带了回来。在医疗队里,谈起这位宋小姐,都说是千金小姐的身子,偏碰上了劳碌丫头的命。这女子随队行医,辛苦本就不言而喻,可宋玉还是位内外全才,尤其擅长外科手术,这更是非常人所能承受的工作强度。
望着宋玉倔强离去的背影,车内的男子颇为动容。在这人难自保的乱世,还有这般女子敢为他人仗义出手,倒真是位不一样的奇女子。那个男子思索了片刻,随即问道,“腾祺,家里的后厢房是不是还空着?”
“对,一直没人住。”腾祺想都不想就回答了。
“看来得找个时间收拾下。”男子意味深长地说道。
“少爷,您有何打算?”腾祺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就问了句。
“回去再说”,他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质疑的命令,“开车。”
路上,他的脑海中还在回放着刚才所见的情景,没记错的话,那个女医生是姓宋。她所留下的印象颇为深刻,从回到吴塘以来,看到更多的是白眼,听到更多的是流言,这样的快人快语还真是让人眼前一亮。
车子驶入了念园的大门,滕祺先行下车从后备箱取出了一架折叠轮椅,再小心地将后座的男子移至轮椅上。男子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侧脸轮廓分明,线条坚毅,即便坐在轮椅上也掩盖不住身形的高大。他熟练地自己控制的轮椅向前去,并不需要别人推行。腾祺只是默默地随行在后。
一位年过半百的管家迎了上来,关切地问道,“少爷,此行还顺利吧?”
“挺好的”,男子应了句,进了前厅,停下来说道,“福管家,你尽快安排人去打扫下后厢房,再添置些日用品。”
“好”。相比腾祺,福管家的问题更少,执行更多。
男子转过头去,对身后的腾祺说,“腾祺,你一会就去趟医院,跟卢院长说,我这边可以提供念园的后厢房作为临时的救治场所。”
“少爷,可这疟疾毕竟是传染的。”腾祺反倒有些担心。
“怎么?你不会也愚昧地以为接触下就能传染?刚才那个女医生不是说了,只有血液才能传播?她一个女子都敢救死扶伤,我们这些大男人怎好意思躲着袖手旁观?再说,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男子已作决定,不容变更。
“少爷,您说的女医生是宋小姐吧?”听少爷提及刚才的事,福管家多问了句。
“你认识她?”提及那个宋小姐,他倒有些好奇了。
“前些日子,我咳嗽不止,看了几个郎中都不行,就听人推荐去找了宋小姐,她开了些西药,配合着中医的食补,才三天就好多了。听说这位宋小姐是留洋回来的,不仅医术厉害的,人也和气,看她样子也是大户人家出身。”福管家对宋玉印象颇佳,絮叨地把知道的都竹筒倒豆地说了出来。
男子默默地听着,之后只说了句,“就这么决定了,都去办吧!”
关于疟疾,防疫是重点,然而疫苗价格昂贵,难以普及,光靠红十字会的经费实难维持。于是,红十字会只能号召当地绅商慷慨解囊,募捐善款。其中,以吴塘丝商裴翊最先响应,不仅经济上予以支持,还腾出念园的后厢房用于救治病患。
接下来的一个月,宋玉都在念园和医院之间来回奔波,两头照顾伤病患者。虽说宋玉近期频繁出入念园,却一次也没遇见过那位慷慨的“裴少爷”,见得最多的就是福管家。福管家是个待人宽厚的长者,为人和善,很是怜悯病患,经常送来食物和被褥,次数多了,也就熟稔起来。
偶尔,宋玉也会见到腾祺,他跟她年纪相仿,是个做事干练的小伙子。遇事他总能挠挠头,想出些不错的办法来。有空的时候,腾祺总会来后厢房帮忙,宋玉还夸他很有救护天分,只要有他在,这里就会充满了笑声,大人孩子都很喜欢这个乐天的大男孩。听他说,自小在念园长大,与裴少爷情同兄弟,之后就一直在帮着打理生意。
后从街坊邻里处才知道,念园的主人裴少爷,是做丝绸生意的,在江浙一带开有不少分店,收入颇丰。不过他身体残疾,终日坐在轮椅上,极少抛头露面,很多对外的事宜都是授意福管家或随从腾祺去办。
关于裴翊的各种传闻倒还真不少,有人说他的脸被破了相,面容丑陋;有人说他性情古怪,极难相处;又有人说他是楠州裴家的远亲,其母子备受裴老爷庇护;还有人说他曾外出从军,功成名就之时却遭劫难……
对于这些真真假假的说法,宋玉听了只是一笑置之,是又如何,否又如何,那都是他的隐私,别人并无过多打探权利,更别说胡乱猜测了。可惜,在那样的年代,谁家有点什么动静,就能传得全镇都知道,讲究个人隐私犹如天方夜谭。
没多久,年幼的菱菱也出现了类似疟疾的症状,和母亲一起住在念园的后厢房。谁都以为这个小丫头肯定挺不过来,没想到在宋玉没日没夜地照料下,菱菱只是严重点的伤风而已,而后母子均化险为夷。康复中的菱菱,逐渐恢复了孩子的活力,总是喜欢围在宋玉身边蹦蹦跳跳。
有天,菱菱追着草丛中一只的小兔子,跑过了后厢,半天没见小丫头回来,宋玉怕她母亲担心,就找了过来。不知怎么拐来弯去,宋玉看见菱菱在花园里玩,眼见着就离池塘越来越近了。见状,宋玉也不敢出声,怕弄巧成拙吓着孩子,快步过去抱起了菱菱。
离开池塘一段才敢放下,菱菱看见宋玉就笑了,“宋阿姨,你来帮我找兔子好不好?”
“好,阿姨帮你找,以后别一个人乱跑了,妈妈会很担心的。”谁叫这小家伙像个天使一样可爱,宋玉真是拿她没辙。
这时,一个白色的小影子从草丛里蹿了过去,一下子就消失在了门廊转角处。菱菱眼尖,拉着宋玉就往那边跑。跑了几步,看到一个坐着轮椅的身影从转角处出现。那人看到宋玉和菱菱非常吃惊,却来不及调头离开,只好仓惶地侧对着她们。
“叔叔,你看见一只小兔子了吗?”菱菱天真地问道。
“还不马上带孩子走?”那人冷漠而低沉地说道。
宋玉立刻联想到了那个双腿残疾的裴少爷,刚要开口,却又被那人抢白了。
“说你呢?马上带孩子走。”他的口气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菱菱,我们回去吧!妈妈该着急了,阿姨明天给你买只小兔子。”宋玉意识到那人语气中的不悦,边抱起菱菱走边抱歉地说了句,“打扰了”。
听见脚步声走远,裴翊缓缓地转过身来,右边脸颊有着一块丑陋的烫伤疤痕,甚是明显。
那以后,宋玉再未去过前院,也没有再遇到过那个裴少爷。想起那次的情形,宋玉对他的样貌根本没什么印象,只记得那个冷得结冰的语气。
随着疫情的平息,病愈的患者们也陆续离开了念园,宋玉去那里的频率也少了下来。李佩芯母女康复后,也离开了吴塘,去了苏州投奔亲戚。临别时,菱菱抱着宋玉哭个不停,宋玉就把随身带的那本小说送给她做个纪念。此后,宋玉也没有再见到过她们。
医疗队本打算继续南下,福建一带出现了严重的霍乱。向来救人为先的宋玉,这次对接下来的行程却迟疑了起来。这福建是傅司令的地盘,他又是个热衷于慈善的主儿,这一去怕是想不暴露都难。
宋玉又想起了他,想爱又爱不起,要恨却又恨不了,到底该拿他怎么办?逃婚之后,他想必应该早就回重庆去了。也许他会难过或愤怒,可终会在那些倾轧的游戏中找回乐趣,对权力的欲望才是他最好的伴侣。抑或这就是生在军政世家的悲哀,说起来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做起来却又都是些心狠手辣的招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