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于卉卉失眠。
六岁,她刚开始学骑自行车,生生摔烂一辆无辜簇新自行车,才算学会了,因为没人教,摸索格外辛苦。她自己狠着性学会。那辆自行车对当时的卉卉来说是庞然大物,简直奇大无比,后来脚踏板摔掉了,露出里面尖尖的轴,在又一次摔倒中那轴刮过她脚踝处那块凸起的骨头,连皮带肉都刮去,她看到自己白森森的骨头。
当时并不觉得痛,只是回到家后坐下来,那种钻心的疼痛才袭上来。像所有伤口一样,当时不觉得,事后冷不妨钻入心扉。她忍不住哭得面红耳赤,低头看到一脚都是血,并一直在往外涌……
明茵要学自行车,大概会有专职“自行车教练”,不过明茵需要自行车吗?显然不。
父亲教书,课本夹在胳膊下往返家与学校,一个姿势过足一生。
母亲初时亦执教,后来有了她两姐妹后,赋闲在家,养花和满满一阳台的仙人掌,后来各种花莫名其妙先后死掉,只剩下几十盆仙人掌。她读《老子》、《周易》,时常默默看着卉卉和敏敏两个。
直到有一年母亲失踪,于卉卉六岁的世界忽然裂开一个大口子,一开始还血淋淋恐怖异常,随着时间、流言冲刷,终于结了痂,形成深黑诺大一个洞。
祖母与母亲关系不妥,时有争吵。在母亲失踪后祖母变得神智不清,像一个充满斗志的士兵突然听到停战的消息,她变得不知所措。她又极清高孤傲,这件事让她永远无法在族人面前抬起头。她像拆了线的布偶,一下子就失去生命支撑,很快便油尽灯枯去世了。
母亲的形象在于卉卉的脑海里逐渐模糊,她再也记不住她的任何一句话、一个表情。
祖母去世后,父亲便将卉卉两姐妹带到外婆家去。
外婆看到卉卉和敏敏,淡淡地对父亲说:“你回去吧。”
父亲转身走了,卉卉看到父亲的左肩稍稍向上斜,那是长年用左胳膊夹着书的缘故。
外婆的娘家原来极富,后来被运动抄家,她的父亲黑夜将她送到卉卉的外公家,外公家是穷人,外婆得以幸免。结婚后的外婆再回到自己家,已是六年后,全家人已死光,钱财散尽,一屋子的书藉撕的撕烧的烧。
外婆花几天的功夫才把东西清理完,家已不成家,房子的门窗已全被拆除砸烂。她只拉了两三推车的书回来,家人尸首何处都不得而知。
这小老太太活了下来,将书全数留给两个外孙女。
后来外婆也去世,舅舅家是住不下的,好在外婆生前已寄书托孤自己在上海的小女儿,务要照顾两小姐妹。
十一岁那年,卉卉带着敏敏坐火车投奔小姨。未见面之前,人人均说卉卉与她这位小姨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形神俱像。
可是卉卉看到小姨很让她失望。小姨完全就是一个上海普通小女人,家里的也找不到一本书,讲话无非是柴米油盐。
对于卉卉来说,因着年轻,辗转流离并不觉得辛苦,反而觉得兴奋,知道一切都有着无限可能。
在小姨家住到第四年,矛盾激化。
姨父开着间小药店,生意清淡。小姨不做事,正是无事便生非、一滴水养一个恩人,一年饭养一个仇人。
“卉卉,你长这么大为何一件衣服也洗不干净?嫁了人怎么办?”
“卉卉,你读到初中毕业便算,女孩子家读那多些书做啥?”
“敏敏——唉,卉卉,你也不看着你这个妹妹,脏成那个样子!你又是从哪间煤洞里钻过?”
卉卉一概不出声反抗,她深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尽可能地多做事、少说话甚至少吃饭。
初三的卉卉已有小小追求者,男孩江苏人士,胖呼呼脸上似乎还有婴儿肥,沉默寡言,看到卉卉总是羞红了脸。卉卉看到他总想笑,第一次收到他写的情书时,卉卉当场笑弯了腰。
她笑说:“原来你叫秦琼!秦琼可是惯会耍花枪的。”
一句话就说得秦琼转身便走。
每每卉卉在小姨家情急之际,不是没有想过找秦琼寻求帮助。可是又深深挽惜:他只是个孩子。
十五岁的卉卉已是一个老小孩。
在外婆家时,看到外婆就着烛光读《石头记》,一读就是深夜,卉卉早已一觉醒来。
后来她亦爱上《石头记》。
外婆问她:“喜欢哪个人物?”
“王熙凤。”卉卉轻轻答。
外婆笑问为何,她说:“我看她不受人欺负。”
外婆点头说:“你说的很是。可她没强到底,死相难看。”
卉卉不以为然,她觉得王熙凤不可能那样死,续本纯属胡扯。
她住在小姨家的第四个年头,正是因为外婆的这些书而与小姨发生冲突。
小姨要扔她的书:“这些破书要它干什么?你都已经看过了还大老远带到上海来。”她翻开一本指着上面的血迹说,“你知道这是谁的血?也不怕做恶梦!”说着就要给她装箱扔掉。
卉卉大怒,一把扯过箱子,清清楚楚地说:“多谢小姨照顾我姐妹这几年,我现在可以找工作了,今天就走。”
敏敏吓得呆站一边,她从未见姐姐这般盛怒。
外婆说,姿势要好看。更勿说养了自己几年的姨妈,再刻薄也还是姨妈。卉卉想,此刻最好看的姿势便是感谢完毕直接走人。
当时于卉卉牵着妹妹拖着几箱子的书往外就走,小姨也气结,连呼卉卉要造反。
卉卉心想,真是依人者危,臣人者辱,而无论那人是谁,有无血缘。
她就这样冲出小姨家,走到楼下才知天下大雨,雨伞也没有,此时真是行路难,难于上青天。上青天还是有青天,而于卉卉的前尘何在。她苦极反而笑出来,最难的是下决心,决心已下,最难的已经过去。
最难的总算已经过去,她居然遇到李明茵,这个善良可爱又漂亮的傻姑娘。于卉卉对于李明茵是自心底感激万分的。
可是对于敏敏来说,最难的还未到来——至少在卉卉看是如此。若是不遭浩劫,人是情愿将头永远埋在沙土里晒太阳的。敏敏所幸,乃是有其姐,这已算安慰。
于卉卉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一旦生活中出现龉龊,她即会失眠。脆弱得不堪汤匙一敲,可是,这是她个人的事,从无人知晓。
忽听到敲门声,她慌张爬起,拉开门居然看到陈玉东。她没打算放他进屋,心想此人怎么从上海一下子来到这里?
陈玉东脚步踉跄,口齿不清,看表情仿佛他在大声说话,可到卉卉耳朵里只偶尔几句,也是嗡嗡的听到“你把敏敏藏在这里?你这老变态老巫婆!”他说着竟伸手抓向卉卉。
卉卉大吃一惊,一边躲闪一边喝骂道:“陈玉东,你是人是鬼?街头乞丐也比你体面些!”
陈玉东不理,抢进厨房抄起一把刀迎头便砍。卉卉心如死灰,心想我于卉卉命绝于今日,多么狼狈!
这时陈玉东噗一声被东西拌倒在地,无声地,像一团棉花。卉卉抓到机会抢过他手里的刀,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陈玉东一阵猛砍,血液飞溅到卉卉的白棉睡衣上。她忽然想起桃花扇,真是讽刺,最最无情的事情发生时她想到的是与爱情有关的桃花扇。
陈玉东在她脚下一丝声响也无,她低下头去,看到血从自己的脚上涌出来,像决了堤一样,原来砍的是自己。
恐惧让她淹没,她大叫一声翻身坐起——原来是场恶梦。那么逼真,全身冷汗直冒,揭开窗帘看到外面昏黄路灯,世界在这一刻静得像已死去,仿佛这个星球只剩下她一人。
她起来冲洗又重新躺下,睁眼到天亮。刚想合上眼,电话激凌凌地响起来。
是明茵,她马上接起。
明茵的声音慌乱:“卉卉,你须到上海来一趟。”
“怎么?”
“今天一早陈玉东来我这里带走敏敏和瞳瞳。”
“什么,劫持?”
“不,敏敏愿意同他回去。说好聚好散,回去跟他谈过让他签离婚协议。”
“她——这个蠢货!”卉卉忍不住骂,签合同何必定要回去?陈玉东无非是想争取瞳瞳抚养权,绝无可能,卉卉早已跟敏敏说清楚,瞳瞳绝不能给陈玉东,会害死她。
打女人的男人,你不要指望他会爱惜女儿,不要指望任何事,你对禽兽不如的人只有一种做法:什么话都不要说,当瘟疫般远远避开,甚至不要正视他,眼角余光也不必浪费。
陈玉东这个人,给人第一印象是不错的。
他戴着精致的眼镜,斯斯文文,一般地也大学毕业,要很大的能耐不太可能,可是但凡事经大脑,有节制,同一个普通的妇女组织家庭,安稳度世是绰绰有余的。
可是他年近三十,却沉迷网络游戏,永远在自己的小天地兜圈子,开口无半句上得台面的话,在女人面前却永远一副大男人相,甚瞧不起女人。
敏敏,敏敏只看到他冰山一角。
她说,他永远不夸张说话。
正是,他连吹牛都不会,他是名副其实的草包,随便哪个十八岁女孩也比他强。卉卉这样想。真诧异敏敏的眼光竟如此低劣。
上海的敏敏正为她低劣的眼光付出代价。
“哟,离婚协议书?哈哈哈……于敏敏,你看得全这上面的字吗?我很怀疑,我怀疑你连自己的名字都已不会写……”陈玉东坐在他那靠父母供资的小小两居室的客厅里,对面是于敏敏。
敏敏异常的冷静,眼里充着血,嘴角的瘀青还在,嘴唇破的皮还在渗着血。
“瞳瞳跟我。”她冷冷地看着对方说,她好象不再认识这个人,只见他稀皱的衬衫,脸上竟也有皱纹,两只眼睛躲在镜片后面,让人看不到他的眼珠,这人没有眼珠。而她于敏敏却与这个人有一个共同的女儿。
陈玉东怔了一下,发疯一样地叫:“你想都不要想!”
敏敏站起来,丢下一句话:“协议上我已经签过字,从今以后希望不要再见到你。”
陈玉东从未见过如此冷静的于敏敏,一刹那,他以为站在这里的是那个让他惧怕的于卉卉。待明白过来时他霍地站起来,伸手揪过敏敏的头发按在桌子上,左右开弓放鞭炮一般地掌掴她的脸,一刹时于敏敏的脸肿起来,条条指痕火辣辣地浮在脸上。
于敏敏一声不吭,奋力挣脱,从包里掏出电话——她要召警。可是陈玉东看到她拨电话,劈手夺过砸上墙去。
“想报警?报警把孩子他爹抓起来?你被你那变态姐姐教成了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