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敏敏突然发现,陈玉东恨的是姐姐,他恨的是卉卉,因为卉卉在,陈玉东对于敏敏总是投鼠忌器,否则——想到这里,敏敏悲哀地发现,否则她早已陈尸家中。
她静静坐下来,既然如此,不如坐下来休息一下,想个清楚。失去父母也从未受苦的她为何到了这般田地。
这个男人不爱她,他只是需要找一个女人成家,他屈服于自己的盲目,而碰巧她于敏敏先于他而爱上他。可是,若是时间重新来过,她还是会做这样的选择,卉卉不相信白头偕老,可敏敏不相信如今婚姻是早结早离。
今日,今日偿到苦果,人生如梦,婚姻便是梦中梦,进去的人以为自己醒了,出来的人也以为自己醒了,可事实是,全体都在恶梦中。
陈玉东此时不是没有一点怜惜的,可是他压抑太久,他的生活灰扑扑毫无起色,每天无非上下班。保险公司里多半是受过感情伤害的女同事,他自认已经给了敏敏他最大的付出。
可是她却也追问:“你也会出去玩了?去了哪里这么晚回来?”
陈玉东的脑袋轰轰叫,凑合的家具,凑合的墙壁颜色,凑合的厅灯,凑合的妻子又带来凑合的女儿,就这样凑合地过日子——无穷无尽地过下去。
他觉得想家,母亲是他的避风港,在母亲家里,他始终是孩子,他不需负任何责任,甚至可以嫌菜太咸,饭太硬,他长到快三十岁母亲还亲自往他碗里拨菜,给他挑出他不喜欢的花椒。
他是被逼的。
被逼着走入社会,争名逐利,养家糊口。世道艰难立命维艰,他想要的很简单,一日三餐,网络宽带。他有时恨他母亲,他身体里的惰性和大男子主义从小被母亲培育得光辉灿烂,懒,是他唯一更突出的特质,他是那种真真正正的懒。这并不是说他早上不起床,不作业,而是懒得去爱别人,自然也懒得去爱自己,他,得活一天便活一天,活到死为止。
所以他打敏敏的时候已经丧失所有回转的余地,打的是敏敏,逼入墙角的是他自己。
他垂头丧气坐在熟睡的瞳瞳身边,敏敏僵硬地坐在沙发上,她等待一棵稻草,救命的稻草。
终于,拍门声震天价响。
敏敏刷地拉开门,卉卉站在门外与敏敏四目相对,后面是明茵。
天,于卉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自己的小妹妹?那笑起来弯弯的眼睛弯弯的眉毛的妹妹,她这脸上是什么,伤痕?不不,是为人的尊严的尸体,这尊严今天终于陈尸于敏敏脸上。
卉卉一句话不说,推开敏敏去抱瞳瞳,陈玉东挡在面前。
“你……”
陈玉东才说一个字,脸上早“啪啪!”着了两记响亮的耳光,他还在惊呆,卉卉早已飞起一脚踢中他下体。陈玉东弯下腰去,卉卉一支胳膊肘儿狠狠撞在他的后背,他直接卟咚一声脸朝下爬在地上,动弹不得。
瞳瞳已经惊醒,大概是见多了,才不到两岁的小人竟然不哭。卉卉心疼地抱起瞳瞳转身就走,始终未说一句话。这个世界疯了,说话等于放屁。
明茵吃惊地掺着敏敏跟在卉卉后面。
在车上,明茵气愤填胸,说:“去警局吧。”
“不,请求法律无疑引鸠止渴。我知道陈家法院关系多多。”卉卉冷冷地说,她不看敏敏一眼。
敏敏呆坐着,喃喃地说:“姐姐,你我一样的出身,为何我这般苦楚?”
卉卉心里一阵酸热,这个世界上有内心不苦楚的女人?各人有各人的苦,你我他人均有不同,因为说出来更加没用,还让人看低你。所以聪明的做法是,什么都不说,活下去。敏敏就是没看透这一点。
当下卉卉不忍心,但又不得不忍着心说:“敏敏,人自出生到入死,仅得自己一双手一颗脑,我不比你多。你今天这样子,可怪命运?不,只怪你自己,心存侥幸,如果你今天被打死,那是死有余辜——余辜,看到没?”卉卉拿手一拍瞳瞳。
明茵看一眼卉卉,意思让她不要再说下去。
可是卉卉此时头顶冒烟,连带明茵也说上:“明茵,你不要跟我挤鼻子弄眼睛,你当我是姐姐,好朋友,今天我一并把要说的话全说了,你也听着了,过了今天,我没勇气也没心情讲。你是千金大小姐,可是就令尊大人那个闹法,你若不提前打点自己,到头来一样做路倒尸,餐风饮露,母亲帮不到你,兄长帮不到你,我,更是帮不到你,即使帮一点,你也必须打心底让自己站起来,不依靠任何人。依人者危。记住。”
明茵与敏敏屏息听着。可不是,虽然有些发牢骚之嫌,然若不是关系亲近,谁同你讲这些?这不是什么大道理,是常识,每个女人都应知道的。可是卉卉身边这两个至亲的女人却不大知道,总想不劳而获,更甚者如敏敏,拿孩子当一生饭票保证,以为有了孩子即可与男人平起平坐,还不照样打你没商量。何太痴焉!
带敏敏去过医院后,挂过吊针,脸上伤痕略减浮肿,只是人还有点呆,吓的。
当晚,明轩也来明茵家,四个人终于再次聚首,感慨万千。
卉卉看他,多少有些时光恍惚,这就是自己当年暗恋的大哥哥,如今看来,他要比卉卉小些。卉卉老得快。
明轩闹气氛,买了火锅料打算四个人在家吃火锅。
“风浪总算过去,大家都不要再气愤,为着那样一个人也不值得,可恨我全然不信陈玉东那小子竟然那样无耻,原还帮着他说话。”
“今天掌厨是你,还不进工作间,少噜嗦。”明茵心细,不想让明轩再提起这个事。
明轩看妹妹赶他,立刻抗议:“李明茵,卉卉是你亲姐姐还是明轩我是你亲哥哥?快到厨房来帮忙。”
两兄妹真是少有的古道热肠,都想让卉卉与敏敏单独谈谈。
卉卉看敏敏呆呆的,倒有些担心,我是必须要走的,这个妹妹怕又落到什么黑洞里面去。
她轻轻说:“敏敏,太爱一个人,往往使她受伤。我太护着你了,令得你手脑迟钝,今天才吃了大亏,说起来,是我的错。”
“不,姐姐何出此言。你给我的又岂是护着这么简单,你给我的是安全感,这至关重要。你不必再为我担心,我只是头脑有点空,时间会过去。痛,也痛定思痛。”敏敏十分冷静。
卉卉落泪,她握住敏敏的手。“小敏——,我们早已历经失望、恐惧,试问世间还有何可怕之处。父亲得善终,母亲也许已得善缘。我们并没有什么苦,比起许多人,已好很多。”
卉卉只觉千言万语,再说不出来,她许久没有这样情绪激动,她之前只会与同事玩笑嘲讽,从不表达私人情绪,如今这从古到今女人的拿手好戏“话当年”都不上手了。
这时明茵出来笑道:“两姐妹好似几百年没见一样,拉着手说说哭哭,除此之外,没别的可上演了?”
卉卉站起来拧一把明茵的脸:“哟,这小脸还是这么嫩,可嘴巴却这么老,怎么回事?皇帝的女儿如今也下厨了?”
引得瞳瞳在一边也似懂非懂地笑起来。
卉卉看到瞳瞳,由衷地高兴,她走过去在她的小小苹果脸上香一下,瞳瞳抱着一只小布袋兔子咯咯笑——呵,这只兔子还是卉卉所买,与瞳瞳十分有缘,当时瞳瞳抓牢兔子耳朵,其他玩具一概不要,卉卉立刻说:“就买这个。”她比任何人都宠爱这小小女孩。
多像自己。原来,她令她想起自己。如今自己活生生长成一只怪物,也曾是这般甜美的稚童。
世界,仍然是这个世界,每个人赋予其不同的意象,永世别期望能有交错,一个人的事始终是一个人的事,一概与他人无关,好便好,不好拉倒。
于卉卉深深叹息。
这时明茵在阳台接电话,隐约看到她姣好美丽的轮廊,突然——正是那一瞬间,她看到明茵的脸上闪过一道光彩,卉卉心里一动,似有所察觉,聪明如她岂会猜不到。明茵陷入爱河。
接完电话,明茵看到老友坏笑,叫一声苦准备接受逼供。谁知卉卉只是诡异地朝她笑笑,并不问她。
是,大家都长大了,不再是小时候,哪个人收到情书,定要分享,当然,强制性分享,明茵总是在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卉卉夺手抢去,阴阳怪气高声朗读,双双笑岔气。
俗话说,哪颗少女心不是轻柔水晶般。卉卉第一次见到明轩便大吃一惊,竟有这样完美的男孩子?他笑的时候星河失色,抬手间有柠檬清爽干净的味道,生在富商之家竟统身一袭书卷气,更重要他视卉卉与明茵一众平等,从不分斤拨两。卉卉这颗焦黑结着伤痂的心亦被融化。
可是于卉卉自认没这资格,她是孤女投奔无处被李家捡回做伴读生的。若是重新来过,卉卉依然会选择放弃。
这时有人敲门,明轩去开,是他们小时玩伴,两家世交。卉卉已不记得这个异常安静的男孩子姓甚名谁,可是对方认得她:“你是卉卉?”
卉卉疑惑:“你是——”
“方宇。竟连他都忘记了!人家还帮你打过架呢,真是该打。”明轩叫道。
哟,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方宇愈加气宇轩昴了,只是安静得很,仿佛忽然长大。
后来才知其父生意亏损老大,如今只是苟延残喘,也多亏李年博与方老多年朋友,处处帮贴提点。只是渐渐地,方家相继出售私岛、游艇、车驾。
“玉龙也一起卖了?”卉卉忍不住问方宇,玉龙是方家在岛上养的马,一年署假方宇请明轩等四人去岛上玩过。至今还记得那匹通身全白无一丝杂毛,脾气倔强的马。卉卉对其他均无印象,只是念念不忘那匹马。
“债主逼门,一匹马,根本无暇顾及。”这倒是事实。
怪不得。
可是卉卉得知方宇因为家道突变而变成今天这副样子,并不打算安慰他。堂堂男子,而立之年,竟不晓得人应守得住贫耐得着富,一时失著便这般嘴脸。卉卉看不上眼。
方宇叹息一回,对明轩有些许欲言又止。明茵眼细,一眼看到,她说:“方宇,可是又听到我父亲什么离谱的消息?”
“晚辈自然不便道及长辈是非,只是外面听着统共不像。听说最近那位孙小姐才一十五岁。你们纸行里早已寅年吃了卯年的,吃的谁的,还不是一票合作伙伴的?商场无永远敌人,可也无永远朋友,如今是互不通风,一旦结成阵线,后果堪虞。”方宇还是说了。
明茵一震,说不出话,明轩沉默着,看妹妹一眼。两兄妹从来不插手父亲的事,明轩已于本市大学法律系毕业,与朋友合开律师事务所,然而法律不健全的社会中,小小事务所只是渗淡经营。明茵还拿着父亲的零用。
设身处地,卉卉不免寒从背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