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卉卉此时已无牢骚,不辩不言。人于每时每刻的变化,不能指望另一个人——不论他是谁,去时刻全盘理解的,好或不好,平与不平,在热闹亦或寂静之颠,人突然发现一切犹如节日过后的清晨,一地的爆竹纸屑,在心上飞舞,你,我,他,或抬手掠一掠额前发,或举目遥望方向,然后,继续向前——
临走,她与路翠紧紧相拥。
三点十五分,她准时出现在机场,将行李寄存在一个寄存处,然后站在旅客出口处等着。
此时的于卉卉,心里静静的,想起那时,曾有一人让她牵挂,同一个地点,那时的她想,如若今天接的是他,岂会有这许多寂廖。又如若此时他出现在她面前,她将放弃所有挣扎不甘,飞赴他的怀抱。天可怜见,那时竟让她等到。大约一切太美好了,终成虚幻,她忘记了与徐源因何分开,只能想起的是,当初的一切,太美好了。
她看到来人依然是旧时面相,只是她不再觉得他与她有年龄上的悬殊,如今,她平视他。如果给于卉卉一把算盘,令她自己清算得失,她会说,不必算盘,我得着的是元。元,即为始,亦为终。因为这个,她觉得自己与周逸文足以平起平座,她的内心不再有失衡感,一个人灵魂恶之极限之后,也可与一个善之颠的灵魂平视,惟有爱情可以解释。
看到周逸文,于卉卉定定站着,没有走过去,是周逸文看到她,微笑着向她走来。
她看着他说:“逸文,你仍然是老样子。我呢?我变了吗?”
“要实话实说话吗?”
“当然。”
“变老了。没有变丑。”
“所以,今天的我,堪可配你。”
周逸文心上轻轻一跳,又看她的眼眉,知道她决意已定。但他还是说,“卉卉,我不欲乘人之危。”
她笑说,“我今天一无所有。但请相信,再没有比今天更强壮。”
周逸文笑而不答,他走过去牵她的手,也不看她,只是走出大厅,看着一长排的出租车,举目是碧空万里,当他目空眼前一切,长风拂面吹尽旅尘,心上枝枝叶叶眩眩飘落,仅留一弯细水,汩汩流过。
两个人在咖啡厅稍息片刻,便订下回程机票,于卉卉一切过境手续,周逸文一通电话着人代为办理。
接着是于卉卉去寄存处将行李取回。
她伸手自箱子里要拿条披肩出来,忽听到一声玉碎,回头一看,是那只徐源的母亲送的玉镯子,已碎做三四片。本来吧,越是美好的事物,越是这般脆弱,易碎。
周围几个人面露可惜之情看她一眼,她只微微抬了抬眼皮,用手捧起碎玉,呼啦倒进箱子,拉起拉链,起身走去。
飞机上,周逸文在她身边轻轻道,“我认识一个玉器修补专家。”
她忽然笑了,原来他早已看到。
是有这么一刻,于卉卉希望过去的二十年都没有发生过,而她的生命直奔他而来,中间没有岔路。她淡笑着说,“不需要了。”
一切,发生在三个小时之内。
终于,所有人都发现于卉卉失踪了。
阿郏和东哥因要告诉她,发现叶琳与张甫的关系,却遍寻她不着。
徐源已由调查员告知,叶琳曾于某日搭客车前往浙江舟山境内,他急于想告知于卉卉这个消息,却由翡翠家私告诉他,于卉卉早已卸任,去向不明。
明茵拿着于卉卉的便条纸,写着请暂为照顾瞳瞳,稍后将与她联系。
二十四 黑马白莲
陈木瞳听到阿姨在客厅里时时长笑。她与小友窝在地板上密谈。
“长大后我希望像你阿姨那样。”
“为什么?”
小友白她一眼道:“真奇怪梁无尘竟然会喜欢你这个白痴脑袋!”
陈木瞳扬起课本拍在小友肩上。
“我从没听到我妈妈这样爽朗的笑声。”
“是啊,好奇怪,我阿姨和李姨她们,包括她们的朋友都会这样笑。唉,是不是长大就没烦恼呢?”
小友推了推眼镜不屑道:“你又有什么烦恼?天天都有情书收,就我没有。”
陈木瞳安慰小友说,“放心,面包会有的。”
小友不领情,“闪开啦!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你还念叨革命人士名言录!”
“你不是想长大了像我阿姨吗?这话可是她说给我的。”
“我是说形象像好吧!——跟你说话真是鸡同鸭讲,你只不过歌唱得好,又比我漂亮,真不明白我干吗要跟你做朋友。”
“最重要是我脾气好嘛!要是换了别人,人家才受不了你!老学究。”
“喂!把情书拿来我看啦!”
“不给!凭什么!”
不料对方爬起来,径奔她的抽屉。陈木瞳要阻挡时已来不及,她大叫:“范人!你胆敢动我的抽屉!”
正在叫,范宝儿已抽开一封信,呆站在原地。
陈木瞳跳过去,范宝儿抬头诧异道,“瞳瞳,梁无尘真是才子哟!他这封信根本就是一首诗嘛!”
那封信这样写:
我听见窗外小孩嘲笑哭闹
我听见远处广场上舞步激扬
我听见笔尖写在纸上沙沙作响
我听见楼上有人搬动椅子
我听见长风吹过枝叶,秋天来临
我听见岁月流逝,如梦如歌
我听见心底微弱的呐喊
我听见琴音如泣,寂寞无边
我甚至听见蚂蚁啃咬家具
不是因为我有灵敏的听觉
而是,我想念你
你却不在我身边
我想念你
却听不见你的声音
你为何不接我的电话?
范宝儿读完信,两个人都静了。
末了她推了推眼镜说,“我看你还是回个电话给他吧,难道你阿姨有意见?”
“我阿姨才没那么老土!她经常说‘瞳瞳,带你男朋友来家里玩呀!’”
“那你为什么对梁无尘爱理不理?难道你不喜欢他?你要不喜欢他,我上了哟!”
陈木瞳鄙视地推好友一把:“咦——你这等无耻呀!”
“哟!说真的啊,我这个人,爱才子,不爱美男子。何况此人即是才子又是美男子哟!”
陈木瞳诧异道,“你到底近视多少度啊?他也算美男子?他脸上有块疤!”
“但是他经常笑容满面,性格爽朗,很有自信啊!”
“虽然我知道他脸上的疤是他小时候被火烧的,不是天生,但是我就是一看到他的脸就害怕!”
范宝儿无奈地看着陈木瞳摇头咂舌。
瞳瞳不理她,跑出去拿了一只碟子,装满水果,又跑回来。明茵看到瞳瞳说,“你跑什么?天天见不到你影子。马上十七岁了,还只梳着两个辨子,换个花样也不会?”
于卉卉说,“同我一样笨,不会梳头!你看我到现在还是齐肩发,无非弄直再弄卷了。她又不愿意剪。”
瞳瞳裂开喂嘿嘿笑道,“我哪有你那么笨哟!我只是懒得弄嘛!”
另外两个友人哄然失笑,“卉卉,你太宠这丫头,这样放肆。”
于卉卉尚未说话,陈木瞳摇头晃脑一副怪相扑过来,扑在于卉卉和明茵中间,哼哼唧唧,“两位皇后娘娘,小的知错了,请饶恕咱们!”
十六七岁,看得在坐人人眼热,感叹不已。
于卉卉忽然想起瞳瞳生日将到,过完生日就是十七岁了,再过几个月,便是敏敏的忌日,她已打算这次带瞳瞳去。
之前,每到这个日子,她都照例一个人悄悄回去,也不多做停留,只在晴空之下,艳阳普照或阴雨靡靡中,在敏敏墓前默默站立片刻,便回来,那城市她日渐陌生,已只识自机场到墓地一条路。
不多几日,便是陈木瞳的生日,周逸文和于卉卉在自家大厅给她办生日会庆生。于前一日,已闹了去买回生日这天要穿的一件轻纱裙子,于卉卉看着她在面前旋转起舞,嘴里哼着一首时下流行的歌,扯着裙子下摆,左顾右看,她有一瞬间的恍惚,她看到那一年,她与敏敏负气跑上大街,冒然去报名唱歌,敏敏的童音甜美婉转,因唱着一首爱情歌曲,而引得台下善意地哄笑,却也得了小奖。
“阿姨,那件也好美哟,可不可以两件都买?”
于卉卉蓦然回神,笑道,“你还打算中场换装?”
“明年生日穿嘛!”
于卉卉失笑摇头,“明年又有更好的了,那这件你是穿还是扔?”
“那我就中场换装喽!”
“你以为自己是明星啊?”
陈木瞳将头一扭,“也不是没有可能呀,我要去参加歌唱比赛!”
于卉卉忽然沉默,半响轻轻说道,“好,两件都买。”
生日当天,于卉卉见到来电无数次的梁无尘,个头长得很高,体形已长成青年小伙,看起来要比瞳瞳大上一两岁,一双眼笑意流转,左脸上自眼角到面颊有一块烧伤的白疤,破相了,却令他看上去更显成熟,只有看眼神仍是个半大的少年。
只见他看到陈木瞳时,那笑容便拘泥起来,站在靠窗的位置,远远看着陈木瞳与同学朋友嘻笑。
于卉卉看在眼里,与周逸文相视而笑。
周逸文悄说,“这个男孩子,日子可真不好过。”
“呵呵呵……说得这样体贴,你也这般过?”
“那当然,谁没经历过?要真没经历过,也算白混日子了。”
“那人是谁?”
“忘记是谁了。”
于卉卉点头叹惜:“当初多重要的人,只需时间大轮一一碾过,面目全非,更不用说一个人的名字了。”
“我一直没问你,你还记得谁的名字?”
“周逸文。”
“这个不算。”
“你想问徐源?他已与王玺结婚。”
“你倒知道得清楚。”周逸文拈一丝酸。
于卉卉看他一眼道,“你少来了,咱们说的是少年人。我记得收到第一封情书的人,但总不记得他名字,一个胖呼呼的人。”
周逸文哈哈一笑,说道:“我知道于卉卉很难侍候的,擅长诛人心,只好将老把戏玩转了才好。”
“拈酸吃醋也好算老把戏?”
“我是说真吃醋吧,你又不信。”
“过两个月,我打算带瞳瞳回一趟上海,敏敏的忌日,这次去后,以后就让她单独去了。”
周逸文沉默半响,说道,“这次我也一同去吧——不得反驳。”
于卉卉待要问他什么,看他一脸已决定的表情,便也不再问。
两人是这样,斗嘴时,周逸文一味让着,一件事拿主意时,当仁不让,于卉卉早已学会妥协,这些年的妥协,心甘情愿。
两个月后,于卉卉一行三人飞去上海。
一路上,陈木瞳问题多多:“如果遇见爸爸怎么办?”
“你自己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不管他当时怎样对我妈妈,我只是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所以没有恨也没有……想念,我根本对他什么感觉也没有。”
“那么就当陌生人处理吧。”于卉卉看也不看她一眼,低头看书。
周逸文接话道,“上海那么大,又一向没有联络,就算想见也遇不到。”
“那倒是。”陈木瞳点头道。又说,“咦,我在自寻烦恼呀。”
于卉卉白她一眼:“何止自寻烦恼,还在自说自话。”
陈木瞳将头枕在于卉卉肩上,左转右转,没个停歇,缠得于卉卉叫苦连天:“我这一把老骨头给你拆拆当积木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