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里边,是一所叫锦和的村庄。每当入夜,轻雨都能看见那些血管一样的碧绿山脉投下的影子。寂寞绵长,像是用不完的人生。
她会在那时打开窗子,爬上阳台,在心中演着狂奔和逃离的戏。就像那些飘摇的星光,亦是一处孤寂。
阳台上并没有栏杆,四处都是空空的,就连铺在上面的都是一些陈旧的水泥板,踩上去还会发出晃动的声音。窗子上挂了一幅画,是只蓝色的猫,非常神奇。像是暗夜中的明珠。那是轻雨七岁时所画的,突发奇想,然后就画下来了。她一直都想要一只蓝色的猫,如果猫的眼睛是血红色的那就更完美了。
她这样想。要那种接近血的颜色,但又不会像血一样涂抹在书本上一段时间就会老去。她尝试过很多次,割破手指用鲜血当染料,但最终都褪尽了颜色。她亦觉得无望。从此改掉了那个割手指的习惯。
黑暗中,她觉得寂寞。十五岁的寂寞,却好像是与生俱来的。一个人守着一个世界,开始与现实对抗。
她并不是个容易妥协的孩子,留有深长浓密的头发,经常披着。像是内心的某处暗疾,她一直都没舍得剪掉。她想:我所剩下的就只有这些了。还有笛子,她喜欢,但不擅长。却需要陪伴,经常带在身边。
她的爱好很偏僻,几乎没人认同她的未来。但她依旧固执,不肯舍弃。
万籁俱寂中,黑暗拉得很长很长,她几乎都能听见四周山脉的沉睡声。敞开的窗子被风刮得噼啪作响,上面的玻璃已经被打碎了,只有下零碎的一些还留在上面。如同开裂的水面,倒映过一个又一个的虚空。
生命是促成死亡的棋子,命运亦是棋盘。她这样认为。幽冷的月光,从坏掉的屋瓦中流泻下来,温柔惨白,没有呼吸。她觉得这一刻是静默的。
看着对面沉重的大山,还有被月光驱走的阴影,非常寂静。甚至连呼吸声都没有了。
她经常在睡不着的时候去爬山。在月光充足的晚上,她抱着阳台上的柱子滑下去,不发出多少声响,心情平稳,并未有过一丝害怕。滑下的过程,让她有种逃离的感觉。寂寂交错。
轻雨是在爬山的时候认识详文的。那时她不过十三岁多一点点。个头较高,但是很瘦,脸上有痣,却给人整洁的感觉。
他看上去有三十多岁了,一脸胡渣。清瘦的面孔,穿着黑色衬衣,很廉价的皮鞋。他并不是锦和村的人。
月光下,沉睡的田野,幽蓝得像是天光的池塘,时而有鱼不安作息地跃上水面,转瞬又消失不见。波纹开阔,一圈圈。
她说,这个世界是一条冰冷的河,我是河里寂寞的鱼。
田埂上长着青草,萌动出生。轮回着一次一次,她却不信。她相信死亡是永远。无法告别无法逃脱,就像在尽头一直等待。
虚妄,贪婪,虔诚,迷醉,不过是死亡的前奏。
很多时候,她都迷恋着那场黑色的落幕。而她自己也素喜黑色,衣服,裤子,鞋子,都带着那种敦厚却沉迷的色调,如同一种蛊惑。
详文,如果那时没有遇见你,我一定会离开这里
他是个沉默的男子,碎发带着凌乱,眼神专注得如同捕食的动物,喜欢辛辣的烟以及纹身。他的手臂上,胸前,还有后背,都纹了大片纹身,像是一条条山脉的图纸。固定却又张扬向远方。
空气清凉,月光安静。轻雨刺着脚,一手拿着一只凉鞋,脚步放得很低,几乎都听不见声音。碎石在她的脚底翻动,尖锐刺痛,但她很喜欢这种细细麻麻的感觉。如同那些午夜轮回的梦,空虚带着疼痛,她不想忘记。
很多时候,她都刻意去记住那些东西。梦里莫名出现的少年,还有飞扬的头发,深堕的黑暗,无法呼吸。像是海绵吸水般慢慢饱和,紧窒得连心跳都要老去。她感觉到苍老,却认为只是她一个人的事。
这些,她从来不说。十五岁的少女,张扬的年纪,她却老得飞快。面上有着同龄孩子罕见的沉凉,似是看穿了一切,终抵虚妄。努力亦是徒劳,她不愿意伸手。
她仰望满天星光,在月色中说,我就只剩下这些了。
天空洁净得如同孩子的眼睛,带着深沉的璀璨,夜明珠镶嵌。没有一朵云,来日即将阳光满天。在这片小山庄里几乎看不到日出日落,白天的时间非常短暂。她为此经常在学校逗留,看完日落才回来。那时,天已经全黑了,她也不觉得害怕,像是旅人般匆匆前行,赶往这山的里边。
她喜欢这种跟自然接触的感觉,原始的悸动,心情平整,呼吸绵长。月光下的房子,凄幽的鱼塘,如同屏障般的青山,和谐坐落。
有时候,她的脚被尖利的石子割得流血,温温的液体,就这样在脆弱的表皮下冒了出来。先是探头,然后长流。她还是没有穿上鞋子,也没有去理会脚上传来的疼痛。
她说,痛的时候,我会把灵魂和身体分开,让那痛的地方不属于自己。仿佛我只是在看着另一个人流血。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很清醒。那却是一件残酷的事。她喜欢这样的疼痛,不剧烈,不撕心,却足以刻骨难忘以及去依恋。她喜欢那种灵魂飞向半空,看着肉体沉沦的感觉。像是在触摸生命的掌纹,逝去年轮。
走过那条小道,便看见了一个鱼塘。很大的鱼塘,如同一面深邃的镜子,反光而透明。不可捉摸。
那时,详文就坐在池塘岸边的草地上抽烟。烟雾升腾,他却异常清醒。烟灰散落在塘里,然后慢慢沉入水底。
这是一个有心事的人。轻雨默默看着他。
此时,已是午夜。午夜睡不着的人一般都藏有心事。
详文在抽烟,袖子是捋起的,能隐隐看到手臂上的纹身,那种图纸一般的轮廓。他眉眼阴郁,英俊却带着颓废的气息。像是酒精的味道。
他感觉到了轻雨的到来,却没有看她。还是在专心地抽烟,如同完成某种使命。烟头上的火光闪过后,被烟灰覆盖。他用中指掸了掸。烟灰慢慢掉到塘里,沉没塘底。
鱼塘很深,几乎看不到底。有鱼在不知疲倦地游着。她认识,那是草鱼大头鱼,是池塘的主人为自己家养的。待客或者过节的时候就会用大网来打捞上一次。因为这鱼塘是私人的,几乎没人来垂钓过。
轻雨提着凉鞋,就这样静默站在了原地。没有说话,眼神明亮得如同天上的星光,一簇一簇。
他的黑格子衬衣有些发皱,像是深沉的水面,被微风吹过。还有脚上的皮鞋,已经脏了,看不到原色。他并不是锦和村的人,刚来没多久,一个人住着一栋用白色石灰粉过的房子。那房子的主人早已受不了这里的贫瘠,而带着家人搬到了山的外边。此刻,却被他住上了。有些莫名,他从没跟人说起过到这里来的原因。
或许是为了寂静,又或许是想成全心中的某些念想。这里秘密又安静,宛如 一口被尘封的古井,颜色枯黄,灰尘满布,却没多少人知道。
人世最悲哀的事莫过于少年时期长了一副苍老的心态。而轻雨却是如此,似是洞穿了一切,直抵虚无的尽头。亦或始终虚无。她没有多大的决心想要惊天动地,她说她已经没有那个下决心的勇气和精力了。生命以一条射线的形式,急速划过,然后衰哀。开始的时候是希望,结束的时候已然无望。
她静静看着详文,没有想法,很明澈的眼神。月光空凉,像是从筛子中落下来的,一缕缕,结成透明细小的线,打在这个抽烟的男子身上。还有他手中即将灭掉的烟头。
他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