详文抽完这支烟,从草地上站起来,直视轻雨。目光开始疲惫,像是黄昏的夕阳。
她需要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面庞,淡淡月光下,青色的胡渣似发芽的种子,长在他的下巴上。有颓废的气息,却不沉沦。
从鱼塘他们所站的位置向右走不过二十米,就是他现在居住的地方。白色的房子,有石灰脱落,青瓦的屋顶,门前砌了四根大柱子,完全是用红砖堆成的。由于堆砌时用的是那种劣质红砖,有些地方都少了一角,像是一个个空凉的缺口。即便如此,这房子在这隐秘的村里已经算得上是一所最完美的归宿了。
要是有个烟囱就更好了,轻雨看着那栋白色的房子,微微叹息。
她还小,这种叹息与她的年龄十分不符。近乎空凉般的叹息,没有欲望,生命像是一块凹陷下去的地表,逐渐沦落。无法挽回,无药可救。
我们一起去爬山吧!详文专心地看着她,声音平淡。
好。我本来是打算去爬上的。她点头。并不介意和他同行。然后将手中的凉鞋放到地面上,穿着。是那种很普通的凉鞋,用塑胶为原材料,上面镶着几颗假水晶,已经失去了光泽。黯淡得如同老人的眼睛。
她不问他什么,譬如为何和自己一起爬山,为何选择爬山。她只觉得这是一种吸引。黑暗而带着诱惑。那种感觉,熟悉得像是上辈子就定好了一样,就在这辈子的这一刻等着相逢。
但她的眼神却带着惯有的防备,像是闪亮许久的白炽灯,温暖却烫人。
详文又是沉默地点了一支烟,抽上。不知名的牌子,上面写着英文。轻雨的英文一直不好,连最基本的语法都不懂。在学校里面,上英文课她都是用来发呆或者梦幻。那种最直接的伪装,一般老师根本瞧不出来。
她很庆幸,自己还懂得掩饰,并没有完全漠于人世。偶尔,她也会这样想。
他抽得缓慢,那修长有力的手指被烟熏得微微发黄。手背上,隐隐能看见墨绿色的血管,以及突起的筋骨。很瘦的一双手。
走吧!她轻声说道。然而,从他面前走了过去,几乎没有脚步声。这是她的习惯。如此安静的夜,她不想被这步履的声音给撕破。
月光下,可以见到她被浓缩的小小的影子,模糊挪动。随即,她身后的影子也跟着挪动。
他们都是没有太多话的人,一路上,特别沉默。只有他抽烟的声音,细微绵和。
轻雨走的是近路,抄田野上的小道。她步子放得很轻,小心翼翼带着试探。头低着,面色被月光映得有些惨白。
狭窄的田埂,几乎只容得下她的双脚。有的地方已经塌了,潮水的泥土被分裂,四处散落。踩在上面软软的,但却不能去过深涉足。那样的话,会陷在污泥里。她贪婪地吸了几口气,正是初夏时节,四野皆是碧色,青翠环绕,空气中带着生命强悍的气息。一切蓬勃。
过了那片田野,还要从一块块土地上走过,才能到达山脚。土里种着各样蔬菜瓜果。茄子,冬瓜,四季豆……还有很辣的辣椒,此刻青嫩。这里的人都喜欢吃辣。她亦如此。但她不喜欢吃夏天的蔬菜。
土里种得最多的就是西瓜了,青色的藤像蛇般逶迤,茂盛带着原始的热度。一块块土地,皆是隐埋在这片绿色里。菶菶朝阳,努力向上。
这一切都是幻觉,她小心穿越,尽力不让自己去践踏这爿绿彩。这种幻觉来得真实而猛烈,好像去而复返的青春,以及千娇百媚的人生。强烈抨击着心口,去相信一切的一切。空幻不再到来。生命重新被点上一把火,孜孜矻矻地燃烧。
人生不过海滩上的浪花,冲击后就将沉默地归隐。黑暗的潮水,日日夜夜,无止无休。她需要幻觉,却又依赖原始的结局。不信永生,不信轮回。达摩的空,耶稣的信,她都觉得虚透。
曾经,她买过两本关于禅境的书,以及一本圣经,阅读完后,心里平静得像是湖面。她喜欢那些东西,却又严重质疑着。这是一个婆娑世界,没人会去关心别人倒影的正斜。山里边的人如此,山外边的人也是如此。
人走到最后,还是得一个人上路。
她是个敏感早熟的孩子,心中所想早已达到了一个迟暮的境界。而那些偏颇的想法却固执地黏住她,洗都洗不掉,时光在这方面无力得如同涓埃。比如说,她迷恋冬天和夏天,觉得那是体现生命的季节。再说,她喜欢收集刀。不需要很大,但却必须锋利。薄薄的刀身,能发出幽蓝的微光。一接触皮肤的表面,就带着无可阻挡的姿势侵入。不会停止。
她随身都带着刀。很小的刀片,学校里一块钱一把。拿来修铅笔用的。刚开始的时候很快,但用久了就会生锈,不再有幽光。她一直都在寻找一把快刀,危险而悸动。
还有,关于那支笛子。是九岁的时候买的,暗黄的颜色,有点像泥土,十二个孔。她并不擅长吹奏,只是喜欢握在手上的那种感觉。有些时候,她也会拿来吹吹。由于没有怎么专业学过,吹得有些凌乱。她一直都想吹出一首完整的曲子。
走了大概二十分钟,绕过那片土壤,他们站在山底下。星光温柔在山顶打着圈,绵密撒下。轻雨的后背已被汗水浸湿,黑色长袖棉布衣贴在她身上,依稀可见少女的轮廓。青涩的身体,刚开始发育。
我喜欢跟自然接触,没有欲望没有念想,就这样笔直地去交流。她说。我一直在寻找一个人,能陪我走一阵,能与我心意相称,能陪我死去和老去。不问年龄,无关身份,以及性别。
详文还是在沉默,眼神凛冽。
但我一直都没找到。这类人,离群索居,天性寂寞孤独,不愿意相信,带着警备,没有心机,喜欢黑暗,不容易陷入爱情。她继续说了下去。贪恋温暖,却觉得那是虚幻,不可相信。喜欢一个人做两个人的事,时常让灵魂抽离肉体。
详文看着眼前的小孩,高高瘦瘦的样子,脸上有痣,脖子上带着伤痕,像是指甲划过的。已经淡然。还有脖子下面的锁骨,凛冽清晰。长发如水。
从这里一直上去就会到达山顶,能赶在天亮之前下山。她指着面前的一条小道说。
树木丛生,里面月光点点。看不到头,是一个空灵的黑暗世界。杂草,灌木,荆棘,还有野花,都在这里安营。
她将凉鞋系紧,攀住一颗小树,走了上去。利落不带痕迹。只有树枝被拨开的沙沙声。她一头扎进了这片阴影里。
详文在后面跟着走了上来,将袖子放下,遮住了手臂上的纹身。扣好袖口的扣子,弯腰低头,避开迎面而来的枝桠。
初夏的晚上,空气清凉,带着树木的芳香。这种纯粹的美好,让人喜欢和贪恋。
这条路走着走着就没有了。她说,到山腰全部都是树。
爬这么高的山不容易。他感叹。随手拨开了面前的树枝。
也没什么!相对而言,我更喜欢走山腰到顶端的那段不是路的路。她微笑,你让我有种熟悉的感觉。你给的感觉能渗透空壳,看到灵魂里面去。虽然我不知道你内心的具体所想,但我知道你是一个寂寞的人。
这种感觉是一瞬间的事,从见到那刻就明白。不论身处哪里,都能清晰地分辨出来。她喜欢这种感觉,却又防备着,小心翼翼,不想让自己过多去依恋。
详文又点了一支烟,烟雾吞吐间,他说,我以前生活在都市里面,那里有很多你这样的人。但是,你又与他们有所不同。那种浓厚世俗味道的气息,你身上并不带有。但是,你和那些人一样,会在午夜睡不着。这是一种病。
我不喜欢都市,没有一点好感。纷攘的人群,自私冷漠。我在书上和电视中见过。她说,我并不适合生活在那样的世界。
他没有再说话,专心地抽着烟,跟她前行。
轻雨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皮筋,将头发困住。她的头发很多,皮筋只能扎上两圈。动作随意,被捆上的头发有些凌乱。她并没有在意。
在山顶能看到最美的日出,可惜我明天还要上学。她笑了笑,抹掉额头上的汗珠,喘着气,却义无反顾地前行。
这些树木真神奇。她说,眼神明亮。根部和根部能在地底下相聚,枝叶也能聚集在空中,除了树干无处可遁,裸露得如同一具具躯体。
这里大部分是樟树,能闻到樟脑的气息。还有樟树下面的阴影里盛开着一株野花,白色,带刺,茎部可以拿来吃。很像月季。不过是小朵小朵的。而它们此刻垂着头,估计是睡着了。好像又有些蔫蔫的。
她小时候也摘来吃过,不喜欢剥皮,就着刺一起吃进嘴里。带有规则性地咀嚼着,将那些刺一并粉碎。将水嚼干后,吐出来。她不知道这种植物叫什么名字,只是异常喜欢。
轻雨看着那株植物,定然入神。四周并没有它的同伴,就这样小小的一株。茎干瘦小,细长。像是一个病了的孩子。
这种植物喜阳,并不适合生长在这个地方。红白两色的花,大片大片的时候非常漂亮。花期很短,一般只在春夏交接的季节里活动,冬天几乎见不到它的影子。来年春天又复苏,重复着演绎生命。
详文默默看了她一会,将手中的烟头向一旁的樟树上摁去,直到没有一点火光,才将它丢到地面。
她停了一会,将抽离的神思呼唤回来,继续向山顶爬去。
到了半途,那条小道已经终止,再无去处和接口。樟树没有规律地分布,到处都是,几乎没有尽头。偶尔的时候,还有一棵大水桐树以及野桃树出现。此刻上面结了桃子,青嫩羞涩,毛茸茸的。要等到深夏才能成熟。还有松树,不是很高的样子,抓上去有些刺手。下面堆了厚厚的松针,在雨季能长出菌类。味道非常甜美。
轻雨的家门前有一颗大水桐树,枝叶毵毵,挺直的妄想着要冲上云霄的干,有些张牙舞爪。它始终都不会明白,那种距离是一开始就被注定的,即便它声嘶力竭又歇斯底里地要冲破桎梏,卸下镣铐,遗忘俯瞰,麻木谁是谁非。
当嘲笑与失落放在一起时,往往掺杂了一些过去。那种媸妍美丑,谁都体会过的是是非非。很多人的现实,都需要回忆来做安慰。
她一直都想种上一片桃林,然后看桃花盛开。也只有那样思想着,她心底里才觉得不需要夏季的到来。思绪在那一刻变得丰富而充实,即使计划的是漫长的未来以及死去。她想静静躺在桃林里,然后离开。
八岁的时候,她想到了死亡这个词,觉得万籁俱寂。黑暗如梦。那些晚上,她经常做那样的梦。像是掉进了银河里,有闪亮的星光,却没有方向。身体在空中坠下,是一个没有底的黑洞。四周都是柱子,不停移动,却撞不到她身上。
她觉得害怕,心跳在那一瞬间几乎停顿,无法呼吸。经常整夜逼迫自己不合眼。想要忘记那些梦,却是徒劳,最后越做越深。重复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