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苏州,已经很冷了。天气时常干燥,大风撕扯,像是为了食物争夺的猛兽。出门的时候,经常能看见被风压弯的树,以及小道上匆匆步履的行人,和行人冷漠疲惫的脸。这种干冷,像是要嵌入骨髓。她觉得欢喜,闻着空气,都有种熟稔至极的感觉。强烈的风,阴冷的天,陌路的人。像是一场旺盛而又苍凉的生命滑翔。成木生为了过个好年更加没日没夜地工作,早出晚归。成爱和她渐渐熟悉,并且时有笑容。但她还是坚决不叫她妈妈。
街上,有人裹得严实,如同蚕蛹般。深色的天空,恍似绝望的眼神。曾几何时,似曾相识。她不习惯将自己的身子埋葬在衣物里,出门的时候穿得较少,不穿保暖衣裤,不穿棉鞋,长时间不化妆地往来于这座城里,这片地方。无聊的时候,她会去租影碟来看,一般都是国外剧或者古装,但是讨厌宫廷。有些时候,她不想出门,就叫外卖,带着成爱整天窝在家里。也没做什么,躺在床上,看着屋顶,发呆。
良锡的电话来得越发频繁,几乎是每天一次,有时每天都好几次。刚开始的时候,她还避着成木生,后来,觉得疲惫,就明目张胆了。有时候,一说就要耗掉个大半夜。谈论的内容空洞而贫乏,有时候经常重复。
成木生对于这些都没什么表示,像是睁眼闭眼一晃而过,只要她停留便可。
柯远的早餐一如既往地卖着,摊位上豆浆腾出的热气,漫散了整个冬天。她依旧笑着,礼貌又大方,眼神明亮。
上午九点,朝阳拉着成爱到了她的摊位前。
她笑脸相迎。
风一阵接着一阵,扬起的灰尘游弋于人们之间,给每个人建了一扇无形的门。亦或,晃进了人们的眼,开始有意无意地隔绝。到后来,心里也落满灰尘。
成爱一样有着尖锐爱好,不喜围巾,不喜帽子,不喜口罩和手套,不喜将自己装扮得严严实实。她的手是冰冷的,拉在朝阳的衣角上,不停地叫着‘小远姐姐’。
柯远跑出摊位,然后慢慢走了过来。
朝阳看着她,嘴边带笑,却有些迷茫。她说,小远,我想和你聊聊。
柯远亦盯着她的眼睛,是现在还是等下?
她看了看身边的成爱,说,下午三点的时候,你来我们的住处吧!
说完,拉着成爱,转身便走。
成爱也没反抗,只是不舍地看了柯远几眼。敏感如她,在这段朝阳来到的日子里,柯远明显与她有着疏离了。她虽年幼,却不是对人间百事没有感觉。
小爱,你希望我离去吗?朝阳突然问道。
成爱不回答,反问,您要走了吗?
她也没有回答,只是叹息了一声。小爱,我知道在你心里我始终不及木生,或者那个叫柯远的女子。这个我并不怪谁,要么也是自己,是我对不起你……
她又叹息一声,忽然不知道说些什么,目光里像是有只孤鸟掠过,然后迷失了方向。
回到住处后,她躺在床上,也没管一边的成爱。
阿姨,你是要走了吗?女孩突问。我感觉出来,你是不会很久留在这里的。
小爱,我走了的话,你会舍不得我吗?
女孩点点头。
她开始沉默。
很长时间,看见袅娜的林子,以及大片的飞鸟,各色各样。她迷失其中,想要冲出去,努力张开翅膀,克制疲惫,想要寻找所想,想要在某个地方作一段停留,却到最后才发现,自己只是在绕树三匝。依旧无枝可依。
叶子在风中流动,如同深海。而这片海域,却是一个人的内心底层。
小孩在她的身边慢慢睡去,安详的样子,像是一块海绵。
她侧过身子,脱掉成爱的外套以及裤子,将她抱进了被窝里。自己亦跟着躺了进去,然后继续发呆,眼神患得患失。
柯远是十一点半过来的,手上提了两份快餐。直接开门,闯了进来。
一开始,她以为是成木生,便躺在床上没有动,亦不出声。
朝阳,你不是说找我有事吗?柯远将手中的快餐放到桌子上,然后径自在床上坐下。
她爬起来,坐在床头,面无表情说,我想离去。但是,在离开之前,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是关于我和木生以及成爱的吗?她问,然后自己回答。你认为,我可以与他好好生活是不是?
是的。朝阳语气肯定。
我不爱木生,木生也不爱我,这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朝阳,我知道你是旅人。但我和木生一样是旅人,我们不过是在旅途中偶然相遇,然后认识,互相扶持了一把而已。你和木生的相遇却不一样了,你们有了成爱,那是上天赐予的最完美的礼物。你们有足够的理由停留。她说,我们的旅行,不过是走的方式不同而已。我去过一些地方,身上一直留有足够生存的钱,这是我都计划好的。不像你和木生,一无所有的时候,真的是尽了贫乏的极致。
朝阳依旧面无表情。
我的这些都是靠自己得来的,朝阳,我并不比谁好,我一样热爱自由。因为如此,我到现在都没谈过恋爱,我不想被束缚。遇到成爱,留在这里,只是因为一时心疼。但我知道,我终究会离去。我十四岁离开的家里,跟着表姐去深圳,进工厂打工。廉价的工资,恰恰足够养活自己。我不甘做那样的停留,因而离开。后来在一家早餐店打工,学会了做包子以及烧饼的技术,便以此养活自己。我已经很久不曾回家,有些事情,我几乎都要遗忘。奶奶,母亲,父亲,弟弟以及一大堆亲人的脸庞,我要刻意才能想起来。但是,我还是不想回去。我在外面过得虽然清苦,但是,比起家里,总是要好的。她说。
朝阳抬眼,认真说,其实,在很早以前我就感觉出来了。你不是个普通女子,面上没有太多烟尘味。不像是这个地方走出的人。还有,你身上的气息,天真慧黠,如同雨后的树林。我知道这是我的不对,但我执意要离开。我说过,无论如何,我都是在一个地方停不久的。小时候,在老家,我都经常外出,或是住同学家里,更别论现在了。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我只是太过执着于自己离开与寻找的感觉,我受不了心底里停留下来的迷失与空缺。我的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便离开了我,这让我长时间孤僻,觉得人性缺乏太多。后来,有了自己的想法的时候,便不会局限在这些上面了。我毅然离开了那个生活许久的地方,离开了我的父亲。我已经长时间没和他联系。有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是跟着内心感觉离开。我知道,这是某些欲望的促成。而欲望,是罪恶的根源。虽然在有些时候,欲望也是美好的开始。我不说是非,人世诡谲,波澜暗涌,谁又会看到谁张扬之下的哀戚,谁又读懂了谁微笑背后的叹息?每个人都是一本书,你不认真去翻阅便不会懂得其中的含义。而有的书,就算你用心,也未必解得出其中味。
她忽而叹息,继续说了下去,很多时候,我感觉自己像是在逃避。可又找不出具体,譬如我避开的某某某,我躲闪的什么事,还是,只单单是生活。可我并不想如此生活。即使我经常把一条路走得坑洼遍布,泥泞满目。
柯远的眼神晃了晃,继而坚定,说,其实,这样就很好了。不管什么路,亦不管如何走法,只要自己觉得好的就是了。虽然,这缺乏理性和责任,我亦不是很赞同。就像我说过,抛弃是无法原谅的。不论固执和偏激,我就是这般认为。就算一场抛弃里面含着逼不得已的苦衷。可是,朝阳,对于那类自由穿行的人,我是持有欣赏目光的。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不需要太多考虑,内心觉得可以就足够。结束一段感情,开始一段感情,亦是从容。对许多事物不会有太深纠葛,性格多重。朝阳,我觉得这些你都拥有,而我,无法企及。我知道,这两者,是互相矛盾的。
她摇头,说,柯远,我其实也不是一个完全追随内心的人,有很多事情我都是在没和自己商量过的情况下就做了。事后,也不见得是多么心甘情愿。但是,却没有后悔的余地。我在年少时期甚至轻生过,绝望的拿起刀片对上了自己的动脉。虽然,在现在想来,那都是前景。但是,那种血液沸腾的毒一直留在了我的心里。抑郁,不合群,一个人,苍白的面容,枯死的眼神。我经常会看到这些。我知道,那是我的过去,并且蔓延在了我的心里。但是,在有些时候,我也会看着这些伤口迷茫。像是在看我的前路一般。我知道,每个人都是有差别的,这就是不能相靠的距离。
那你,打算去哪里?柯远问道。
我或许会回到广州,回到良锡的身边。他是能给我物质生活的一个人,即使现在我能靠自己挣取生活。她说,我实在是害怕贫穷,那种被它包裹的感觉,那种全身空透的感觉,那种在饿的时候看着吃的却无力的感觉。我实在是害怕,也不想重走。
不。我是坚信心态和毅力的。这与贫穷无关,一个人只要具备这两者就有能力生存。并且,这些都在我的身上证实。柯远坚决否定,随后又点头。我现在活的很好,我相信,不管在哪里都会如此。朝阳,一个人必须得朝有阳光的地方奔跑。就算,你爱上的是黑暗。
我不知道,但我不想违逆自己。黑暗也好,沉堕也好,迷失也好。她说,摇头,眼神不明。
你离去后还会回来吗?柯远问。
不知道。我一向不习惯计划未来。就算是计划后的,依旧会有很大变动。朝阳说,没人能预测我的下一场旅行,它在什么样的地方,遇到什么样的人,会想起什么时候的谁和谁。
我知道了。我不会勉强。但我还是那句话,我讨厌抛弃。这是无法原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