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很深的时候,良锡再次来了电话。这已经是他在同一天内的第五次电话。
她摸索着坐了起来,看着于枕头旁震动的手机,眼神空洞不明。
白色的屏幕上,闪耀着他的名字。良锡。她缓缓拿起手机,接听。
成木生刚刚睡去。
成爱一如既往,在梦中。
她觉得疲惫,靠着床坐下。在黑暗中张嘴,却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吸了一声。
朝阳。电话那端的他说,我需要你回来。
她沉默着。
如果你不回来,那我便上苏州来寻你。他说,语态镇定。我已经很久不曾见你。我非常想念你。
我知道。她说,但我想思考一会。
说完,挂断了电话。
转过头去,借着手机屏幕上发出的光,看见了躺着的成木生。他的眼睛是睁着的,正看着她。
木生,你醒了。她说。
他不回答,目光炯炯。
手机屏幕上的光芒却在这个时候隐遁,如同消失在深夜的脚步声。她轻轻呼吸,说,木生,我要回去。你是知道的,我不可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我这一生,注定要做个过客。虽然,我声嘶力竭地想要有一场停留,想要有个人收留。
现在的生活不好吗?他问,你还缺乏哪些,我会努力给予。但是,朝阳,你不要走。我不希望你离去。
不。那种琳琅生活我一直不向往,而贫穷我也害怕,现在的日子却恰恰不是这两者。温淡如水。这样很能诠释‘生活’一词。她说。而我,只是觉得内心不够满足,我明显地知道自己不想在这里停留。我小时候便是那样,母亲离开,父亲的不闻不问,造就了我这般性格。对一切不放心,想要有个地方歇脚,却害怕那不是真正的居所。我知道自己的懦弱,始终不愿跨过内心那一道槛。
不。朝阳,这里只是没有能够让你停留的人而已。一个人,就算是旅者,也会有一个家,在艰难面前会把它拿出来想念。而你,明显不是,你不当这里是家,你没把小爱和我看成是家人。他说,语气中含带着隐隐然的激动。那么久,你只是在寻找一个家而已。
她又迷茫起来,面容苍白。
今天的事,柯远都跟我说了。她希望你为了小爱能留下来。他说,语声带有恳求。
她默然。
朝阳,我知道你忘不了一些过去,一些事,一些人。他说,你的童年,离开你的母亲,以及放任你的父亲。我知道,这也不是你所能左右的。就像我的家庭一样。从小就没有父亲,在我一岁的时候去世。吸毒过剧导致的。一般人染上这条路便注定了一些东西,清贫和困苦以及被人世若隐若现地隔阂。在没遇到你之前,我的日子过得很糟糕。生活长期得不到保障,偷抢的事都干过,但一样不能让自己让母亲好好生活。可是,除了这个,我没有办法。甚至,去学一门手艺来保住生计的机会都没有。我比谁都知道金钱的可贵。在小时候,我幻想着去当兵。可是,在现在想来,那都是很遥远的事了。梦想与生活注定不能同随。
他说着,流下泪来,语音哽咽。我知道现在这一切不容易,所以我想好好珍惜。
木生,其实你应是一个厚实的人。她说。只是,被生活逼得走投无路而已。
她折过身去,紧紧抱着他。说,木生……木生,不要害怕。生活就是这样,不是我离开就是你离开,圆满是留给那些幸运的人的。而你我都不是。但是,即便这样,我们还得走下去。坚持内心所想,义无反顾地前行。我希望你过得好,我希望成爱能够幸福。我知道,这些有一部分是牵系于我的。我会尽力。
成木生任由她抱着,渐渐闭上了眼睛。
他心跳得快,却很轻。
直到凌晨四五点,她才睡去。浅浅的睡眠,并且一直做梦,如同某种沦陷。
一个穿着旧棉布衣的女人,瘦瘦高高的,站在田野里,如同一根干枯的玉米杆子。微风吹来,会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她眼神苍白,恍若天空。阳光突然搅着大雾渗了过来,迷迷茫茫的,像是一场季节的穿行。女子苍白的眼神却越来越远,像是一片树叶般剥落在季节的尾部。她感觉自己始终都没看见她的脸,依稀想象出,是宁静深远的,又带着看透一切的空凉。她听见她说。
朝阳。来。我的孩子,来,到妈妈这里来。女子呼唤着,声音如同风声。眼神却越来越远。
她伸出手去,又缩了回来。眼神戒备而迷惑。
待得大雾散去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到了另外一个地方。一栋楼房里,第十三层,她站在客厅里,偏过头去,能看见阳台,和外边的闪烁的夜景,以及阳台上盛装落魄的女子。女子背对着她,头发凌乱,穿着大红衣,如血鲜艳的颜色。她怔怔看着,没有出声。
女人的手里点了一支烟,烟圈很淡,烟灰很长。她还是背对着她,没有动作,没有话语。一如凝固。
她开始猜测她的模样,妆容繁复,却洋溢着落寞的气息。深沉的眼神,大红的唇色,不再妙龄。
女人却在她走神的时候转过身来,微笑,眼神却是寂寞的。红唇殷艳,脸色苍白。
朝阳,来。我的孩子,过来。女子朝她伸手,很瘦长的手,却带着道不尽的沧桑,看上去不再年轻。她依旧在说着,面带微笑,朝阳,来。跟妈妈一起,我带你离开,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朝阳,我的孩子,我带你去你说的远方。
她站在原地没动,眼神却显得迷惘。面前阳台上站着的女子忽然变得缥缈,如同幻象一般朝空中浮去,不可触摸。她伸出手去,努力地想要抓住一点什么,却空无一物。妖娆的空气里,唯有女子的声音还在响起。朝阳,来,我的孩子。
她醒了过来,发现心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在蔓延,无法承受,像是无奈悲凉。梦里的女子容颜依旧,苍白的眼神,落寞的表情,缥缈的身影,以及一遍遍的呼唤。成爱睡在身边,安好如初。她看着她的侧脸,半天没有表情。
天完全大亮,成木生早已去上班。照往常一样,早餐买着热在电饭锅里,房间收拾得整齐而干净。虽小,但看上去并不显得杂乱。她觉得非常寒冷,抱住了身边的成爱。
女孩却因为她动作的牵扯而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好一会儿才说话,阿姨,我饿了。
她闻言,愣了一下,随后笑笑,说,那好,我起床去给你弄吃的。等着啊!你就别起来了,天冷。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坐了起来,利索穿上衣服,又看了成爱一眼,见其也起床了,不由问,小爱,你起来干什么?外边天冷着呢?
我饿了。她重复刚才的话语,并且固执。我得刷牙,吃早餐。我不习惯在床上吃东西。
哦!她应了一声,不再勉强,而后自行下床,穿着一双棉拖鞋,往卫生间走了去。她很快就从里面出来,面无表情,从电饭煲里面拿出热着的早餐,放到桌子上。草草喝过一碗粥后,便拿出笔记本,重新躺回了床上。
这台笔记本是她来苏州后买的,长期待在这个房子里,觉得无聊。因此,用来打发时间。成爱已经穿好衣服,下了床。她年纪虽小,却有特强的独立性,一般的事,不愿叫别人来帮忙。她虽然和朝阳居住了一段时间,态度也有所改变,但内心却仍旧带着保留。
朝阳默默看着她的身影,内心有所波动。曾经,她一己固执地生下了她。在这之前,她一直都喜欢孩子,那种眼神和笑容,没有烟尘的。她觉得这是上天赐予人世最纯美的礼物。丢下成爱的时候,她也有过犹豫和不舍,并且一直愧疚和挂念着,但是,她觉得没有办法,因为生活。即便离开,有了时光和空间的隔阂,她依旧喜欢她,爱她,却不知如何表达,亦没有遵循这个世间的方法,一意孤行地认为,才如此。
这是身体里深浓的血液,无法更改。她知道,成爱是她肉体的一部分。甚至在某些时刻,她以为自己会为了成爱而留下来。
她说,如此走下去,是容不得人后悔的。我知道成爱和木生需要我,我亦爱他们,我可以给他们物质的填充或许其它,但是我无法改变自己的本意。我是个旅人,思想,灵魂和躯体,都是如此。我清楚明白,这里不是我的停留。或许,这是幼年时期的家庭原因所带来的,对这个世间缺乏安全感,不容易信任,因此坚持一个人,不在某处地方停留。即使错过,即使有些地方有些人一转身便回不来。
她说,一开始,我就是以行走的姿态存在这个世间。到后来我才发现,我已经无法停下来。有些东西,我自己也分不清,是寻找可以供自己停留的地方还是内心根本就无法停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样走下去。或许,把路走到头就好了。
电脑的桌面是一张大漠的图,苍茫黄沙,落日孤烟。看不到远方,看不到行人,意境苍凉雄迈,教人惊心动魄。落日里的大漠,这是一种令人心碎的美,她内心有着隐秘的向往。却又害怕。那些地方,是旅人的一种沦陷。她怕,一去便不会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