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个人去了好些地方,都是走路的。有些地方以前去过,有些地方却没有。
月光清冽。
她看到自己徘徊在路灯下的影子,左边灰暗,右边光明。路过的树丛,河水,柳枝,以及行人。一切漠然。她回忆起了家乡,离开甚久,却一直没敢忘记。应是很冷了。在家里的这个时候,甘棠熟了,燕子去了,树叶掉了,季节走了。还有遗失的九月,山茶花漫山遍野,白得如同一场场雪。一见到这些,她总误以为那是冬天到了,雪下得一树一树的。她从心底里发出留恋,已经很久没见到那样的画面了。
悄然吸了口气,凉透透的。她伸出手,摸了摸脸颊。手指冰凉,脸上更凉。
城市的灯火长期不灭,夜夜无眠。已是深夜,空气凛冽。她看着将自己包裹的层层楼宇,感觉呼吸紧窒,一瞬间失去了翅膀一般。公路的对面有一群人走在一起,装着艳丽,明显年轻。说话时声音很大,犹如不灭的铃。他们的笑容流得很长很长。
她忽然觉得羡慕,又有疲惫。年轻的心态,总是关于天高地远,是城市的笼子锁不住的。
她一个人走了很久,才回住处。成木生和成爱还没有回来,房子的灯依然亮着,门虚掩着。她走过去,推开,径自向床边走去。木然坐在床上后,开始神思物外。
想了许久,她拿起手机,拨通了扇又的号码。
彼时已是夜间十一点多了,那边的女子应该入睡。拨过去的时候,响了好几下,扇又才接听。
朝阳。她亲切呼唤她的名字,然后停住。
扇又,我想你,我想见你,我想你在我身边。她的情绪有些找不到头,握着手机急切说道,却有些语无伦次。我和木生吵架了,是因为成爱。她发烧,一天在家,我不知道。木生回来的时候,便冲我发火。我找不到理由来回答他。这确实是我的疏忽导致的,但我很爱成爱。不像他说的,自私得无药可救。
那边的女子沉默了片刻才说,成爱她是不是拒绝叫你妈妈?拒绝与你近距离接触?她是个敏感早熟的孩子,对外界的一切事物看得比同龄人要清,并且开始坚定内心的一些东西。朝阳,你若想与她像平常母女一样,便得留下。
不。朝阳几乎没有犹豫,一口回绝。这些日子,我越来越想离开。我虽然爱成爱,但是我还要去一些地方,不可能携着她同行。还有,在这里我的一切费用都是由木生支付。他坚持不花我的钱,这让我感觉罪孽深重。因为,他并不亏欠我什么。即使,我的经济单薄,甚至不可能用它再安然度过几个月。我在广州的工作虽然没有辞掉,但不辞而别这么久,是不可能再回原处工作了的。我知道,良锡他有钱,却与我无关。我需要回去。
扇又叹息了一声,说,好吧!如果这样,我只能尊重你。
还有,良锡他来了苏州。我必须回去。她又说,握着手机的手僵滞了一下。我爱良锡,我不想离开他。至少现在不想。在离开他的这段日子里,我时常想念他。扇又,这些,我只跟你说。
恩。扇又轻声应道。
朝阳沉默了片刻,说,扇又,你要好好的。我先不说了,木生他们到现在还没回来,我得打电话去问一下。
好的。
她按断通话,从床边站起,怔忪了片刻,然后又颓然坐下。拿起手机,准备拨通成木生的电话,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闷闷放下。
最后,她想了想,拿起手机发了一条信息给良锡。
良锡,我很快便回广州。
信息在发出去不到一分钟良锡便来电了。她拿起手机,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嗓音,低沉,沧桑,仿佛看尽了一切,又深含了一切。
朝阳。朝阳。他一连呼唤了两遍,如同呢喃。仿佛她还在他的身边。
她的目光变得迷离起来,翕动着双唇却找不到语言。
朝阳,我们一起回去。一起回广州去好不好?他试探着问道。
她没有回答,只有呼吸声在刹那间变得钝重,然后凝固。
成木生抱着成爱在彼时走了进来。
她急速回头看了一下,又陷入平静。而良锡还在那边说着,我不知道你这些日子在苏州做什么,或是见哪些人。我也不会想那么多。朝阳,我只要你回来。
他说得很清晰。朝阳,我要你回来。
她知道成木生的神情一定有所变化,却没有回头看。
成爱却在此时开口,爸爸,我想睡觉。
她的声音也清晰。
本来在说着话的良锡突然顿口。成爱还在说着,爸爸,你放我下来。我要睡觉。
一直缄口的成木生终于说话,好的。小爱,爸爸抱你到床上睡。
他走了过来,脚步声轻慢。
她踌躇数秒,对着电话那头说,良锡,我现在有事,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
然后,没有犹豫,挂断了电话。
良锡,他叫良锡?成木生边帮成爱脱衣,边问。
她回过头,注视他,回答。是的,我很爱他。这和对你对成爱对所有人的爱都有所不同。
他低下头,笑了笑,你是不是准备回去了?如果是的话,那提前跟我说。好让我有所准备。只是,朝阳,你一旦离去,这里的一切都与你无关。这座城市,这些地方,还有我和成爱。我不会再等你那么久。
他的声音平静,却满是坚决。
她眼神有瞬间的落寞。说,是的,你们没有理由在原地等我。我是个不知好歹的女人,不安分现实,一直是从这里到那里。木生,因为习惯,我实在停不下来。我想着,这里是好的。温暖,有人关怀,至少算得上是家。可以洗去旅途的疲惫和风霜。但是,我心底里呼唤的依旧是离开。我知道,自己对这个世界缺乏安全感。在这些时刻,我都会想起我的母亲。有过温暖,但是更多的是孤独。人类不过是时间的过客,在悲欢上演后,依旧是以离开收场。
转而,她看向成爱,带有忧色地说。小爱,我走了,你会不会难过?会不会想念我?
成爱默默看着她,似乎想了很久才说。会想念你,但是不会难过。
她眼神真挚。你是要离开我和爸爸了吗?
是的。她毫不避讳地回答。我要去别的地方,并且有可能不会再回来。
哦!小孩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然后,认真说道,只要爸爸和小远姐姐不离开我就行了。阿姨,我会想念你的,你在别的地方要过得好。
她努力微笑,握住小孩的手,也是认真回答。阿姨在别的地方会过得好的。谢谢你,小爱。
说完,她觉得眼眶湿润,心里头的感觉沉重重的,有些呼吸不过来。
她从来没有为一场离开如此难过。
好吧!小爱,你睡吧!成木生抱着孩子,将她放入被窝,然后自身在旁边坐下,却没有语言。
朝阳看着他,说,木生,你明天还要上班,早点睡吧!成爱由我来照顾,明天我会带她去医院的。她好点了没有?
烧退了,没什么大碍。他随口答了一句,神色依然沉重。
哦!那就好,你先睡吧!她说。
恩。洗完澡就睡。
他走下了床,于床边的木柜里面找出衣服,径自向卫生间走去。
在听到卫生间的门被关上的时候,她才猛然想起,没有热水。一下子跳下床,随便穿了一双鞋子,便向卫生间那边走了去,急切地说,木生,你出来。我先给你烧些热水再洗,天气这么冷,容易将自己冻坏的。
没什么,你先睡觉吧!成木生清晰吐字,然后只听见水龙头里的流水声。
她沉默了一会,不欲说什么,有些担忧地看了看卫生间紧闭着的门一眼,便走回了床那边。
里面的流水声很大,如同激浪般滚动在耳边。她觉得这声音突兀,却又没法回避。成木生在里面一言不发。
她想象那情景,觉得自身也被寒冷侵蚀。无法抵挡。这种寒意甚至侵入骨子里,肺腑里,心脏里。她咬了咬牙,将手脚伸进被窝里面,却依旧冷得害怕。成爱躺着的那边有热度传来,她默默将手伸了过去,握住她的,觉得身上的寒意有所好转。成爱却在这个时刻翻动了身子,并且用力挣开了她,眼睛也动了动。
她急忙缩回手来,将自己的身子也往一边挪了挪,生怕弄醒了她。
流水声依旧在滚动。她朝卫生间那边呼唤,木生,洗好了没有?
回答她的只有流水声,像是一首绝望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