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她再次睡不着。她知道成木生也没有睡着,却不敢跟他说话。内心里有些东西在翻腾,如同海浪。她清楚意识,自己的决定不会变,自己将是最后一晚睡在这里,和这对父女一起。离别总让人心生情绪。说她对这里没有感情,却也不是。只是这感情超越不了内心的那些东西,她觉得这种生活不是自己想要的长久。
成木生躺在身边,她的胳膊触碰到他的,忽又缩了回来。
朝阳,你什么时候走?我送你吧!他突然开口。就是朋友间的简单送别,以后我们便得各自珍重了。
不用了。她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我内心放不下小爱,这是一种带着剧烈疼痛的牵挂。木生,其实,我曾一度自私地想,带小爱离开这里。但我也知道,这只能是想法,不能行成行动。小爱她不会同意的。
你问过了她,是不是?成木生的声音明显僵滞。
她过了一会儿才回答说,是的。我问过她,要不要和我一起走。她果断地拒绝了。我当时失落,但后来百感交集。感情是需要岁月来培养的,我一直都不怎么相信那种一次见面便牵肠挂肚的说法。太多的人在第一次美好见面后,转身离去,又与另一个人重复这种美好。但让他们留在心底的,却定然是那个陪伴身边默默给予关心的人。想想,出来了那么长时间,便觉得自己不再年轻。只是依然执着内心理念,不愿放弃。或许我真会一直这般走下去,直到死亡。
她发出了感叹。木生,我们这样庸庸碌碌为的又是什么?我问自己,却找不到答案。人生不过是虚无撒下的网,最后它总要收回。而我们原有的悲欢离合,将淹没于那一刹那。就像一颗石子沉入大海般,无声无息。它就算激起了浪花,却依旧逃不开结局。这是命运谱上谁也无法抗拒的东西。就如,多年后的你我,将湮灭于尘嚣。
朝阳,你总是看得很透。他说,但是,你却无法将自己与尘世隔开。你依然需要生活,需要走下去。
这就是我们人类的哀凉之处。明明知道路的尽头是深渊和虚无,却还是得走下去。在通往死亡的路上,我们别无它选。她说,语气沉凉。今晚我跟你说这些,明天又会很快忘记。依旧执着。内心的这些东西让我无法抗拒,我对这个尘世是存在警戒之心的。一直如此。我害怕我停下来的生活一团糟糕,不是自己所想。我会顾忌很多。木生,其实,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有些人觉得我可怕,他们看到我手上的伤痕觉得我是一个残忍之人。对自己都如此,更遑论对别人了。其实,我不愿意将我的伤痕展示给别人。然而,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对于伤痕和黑暗,我有着深浓的依赖。有时候,认为它们可以麻木人的一切。这是种沉堕的感觉,却让我神经刺激,觉得无限欢乐。我认为,只有这些东西才会陪伴我,走到永远。
她摸着手上的伤疤,慢慢地,慢慢地,小心而温柔。
一整个晚上,她都没有睡去。凌晨,成木生照旧起床,发现她睁着眼睛躺在床上,说,木生,我睡不着。我的睡眠越来越差,我无法入睡。有时候我克制着自己,因为我害怕进入睡眠。我经常做梦,梦到我的母亲。这种感觉让我慌张惶惑、
他不知道该说一些什么,只是不断在房内徘徊。最后,他停住步子,问,朝阳,今天早上,你要吃些什么?
你买什么我吃什么。她随意地说,然后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补充道,还是小笼包和豆浆吧!去柯远那里买。
好的。成木生爽快答应后,便进卫生间里面洗漱去了。
天还没完全亮,成木生便将早餐买了回来。他没有开灯,他以为朝阳已经睡去。昏暗中,他细细啃着馒头的声音显得格外响厉。朝阳听着,内心有难言的感动。直到他吃完早餐,这种充斥她耳边的声音才消散。天光又亮了一点,她明显地感觉到他来到了自己的床前,并且就站在那里凝视自己。她闭着眼睛,能感到他的呼吸,以及目光中的包含。
她觉得不安起来。想要睁开眼睛告诉他,让他不要这般。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如何才能妥善表达。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一直站着的成木生才有了动静。她感到窗外的天光更加亮了,甚至能刺到自己的眼睛。成木生叹了口气,说,朝阳,希望你以后过的好。你总是这般任性自我,叫人毫无办法。
然后,他的脚步声响起,明显向房门走去。门嘎的一声被打开,他在原地停了片刻,便离去了。朝阳蓦地睁开眼睛,看着他的背影,情绪万千。她知道,他回来之后,将再见不到她。
木生,她在心底说,希望你以后也过得好,比我还要好。在被子里,她朝成爱伸手,握住她的。成爱没有挣开,任由她握着,却醒了过来。她不言不语,睁着眼睛看着这个狭窄的空间,没有流动的光彩。
朝阳说,小爱,你饿不饿?要不要我起身弄早餐给你吃?
不用。她一贯拒绝,说,我不饿,我饿的时候自己会去吃的。
恩。朝阳轻轻应了一声,然后看着她。很认真很认真地看着,目光凝固,里面却饱含浓烈色彩。 她轻轻把她搂在怀中,算是告别。成爱没有拒绝,以往的尖锐都被无声撸平。就算再如何有自己的思想与主张,她依旧是个孩子。她更多地需要关爱。朝阳用双手抚摸她的头以及面容,慢慢地,细细地,那种感觉似要渗透她的每一寸皮肤。她的胸腔中忽然泛起潮水,像是要淹没一切。
小爱啊小爱。她呢喃,细碎地说着,眼里慈祥毕露。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你一直在我身边。
她抱她良久,直到成爱再次睡着。近来,她睡眠特别浓重。一天至少要睡上十二个小时。她匆匆吃完早餐,觉得是时候该走了。看着屋里,却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一口箱子,一个包,一台笔记本,以及两本书。她决定,将笔记本留在这里。带回广州去也没多大用处,那边已经有了电脑。
匆匆收拾一下衣物,她走至床边,俯身看向睡熟的孩子。在她额头上亲吻过后,便转身离去。
外边的天空干净而明媚,却吹着巨风。迎上去的时候,如同刀刮。
她觉得自己是在逃离,姿态狼狈,仓皇如鼠。她觉得自己只要在那个屋子里面多停留一刻,成爱便会醒来,便会叫住她,说,你不要走。她无法拒绝那样的请求,她无法拒绝那个孩子。心底里却依旧鼓动着,这间小屋不是她想要的。如此生活,成不了长远。就算现在不走,也终有一天。成木生不是那个可以让她停留的人,停留的前提必须是爱。而她知道,自己已经不再爱他。留下来,生活会举步维艰。
她本来想去一趟柯远那里,叫她照顾一下小爱。但细思过后,觉得既然走了,这些举动都是多余。这块地方这些人将成为陌路。就算她心里有着挂念,他们亦会决然断开。这却是她所希望的。或许一到广州,她会断掉所有和这些人联系的方式。从此两绝。
在离别的时候,她总是显得从容不迫。内心的不舍与依恋全部隐藏,她是个旅人。这一站不想停留,便不能留有太多情浓。
离开的时候,她只跟扇又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自己已走。在上海南站,人流纷攘中,她说,你要保重。再见。
上火车后,她内心忽然变得极为平静。苏州的一切。仿佛从此陌生。她在火车上,给良锡打电话。
她问他,你在哪里?
他说,上海。朝阳,你呢?
我在回广州的火车上。良锡,我回去了。她说。
男子沉默片刻,忽然叹息一声,说,你终是舍得回去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她问。看着窗外飞驰的风景,心情空荡。
他又沉默了一小会,我很快回来。朝阳。
好的。她说,那我在家里等你。
恩。良锡想了一下,说,其实,我去了苏州,找到你住的地方,你却不在。我知道你已经离开,所以返回了上海。
朝阳惊讶不已,握着手机半天说不出话来。
是扇又告诉你的?许久,她才发问。
不是。良锡说,是我自己找去的。年轻时候,我去过许多地方,其中包括苏州。而在你的腾讯空间里,我又看到了成木生来访的踪迹。因而,追查出了他的地址。虽然不是很确切,但是,已经够了。那边,我认识的人不比你认识的少。
她忽然感到害怕起来,有种被别人握在掌心的感觉。却是咬住嘴唇,死死没说话。
你的孩子很好。他说。和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在一块玩耍。我只是简单地问了一下,旁敲侧击中,才知道你不告而别。于是,便转身回了上海。你放心,我没有扰乱他们的生活。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你回来就够了。
不。她觉得无限失望,心下来气,全身颤抖,说,良锡,你应该尊重我。就算我现在与你在一起,我依旧享有来去的自由。你不能如此束缚。我是个将‘自由’两字看得很重要的人。我原本以为,你只会在苏州待着。就算你去找扇又,她没告诉你。你便会放弃。但是,你却如此不依不饶。我觉得很失望。我是该惊叹你的神通广大,折服在你的手心里?还是该转身回去,从此消失?你应当意识到,这样的行为对我来说,是一种侵犯。
对不起,朝阳。对不起。良锡谦声说着,语气里带了慌张。朝阳,你不要走。
她内心一软,里面盛开的火焰渐渐熄灭。说,良锡,我不希望下次再是如此。
男子没有回答。
她握着手机,表情凝滞。
不会了,朝阳。我不会再放你走的。他说,就算要走,也得跟你一起。
她笑了笑,忽而狡黠问道,那如果我不辞而别呢?良锡,我不告诉你什么时候走,不告诉你去哪里。你怎么和我一起?
那我就在原地等你。他说。
她内心颤抖了一下,握着手机长久说不出话来。那些原有的愤怒和芥蒂也在瞬间消失。现在,她只想快点见到这个男子。与他相拥,与他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