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秀家有四间土墙,两间砖房,像椅子一样镶嵌在海拔不到三百米的帽儿山山腰上。帽儿山远看像一个生日蛋糕,一圈一圈地螺旋上升。不过农村人对生日蛋糕是不大感冒的,何况山名老早就有了,那时的人恐怕连生日蛋糕也没见过。当然说它像帽儿,多看两眼自然就是了。越来越越小的山顶不足一亩,上面柏树青葱,桉树飘香,白茅草密布,看起来真是挺漂亮的帽顶哟。这是少有的没种上庄稼的闲置地。丘陵地区,人口众多,大家对土地寸土必争。如今承包十多个人的地方,加上自家的合起来十来亩地,靠镰刀锄头和小型机械忙都忙不过来,可对坡坡边边,路边旮旯充分利用的习惯还是改不了。走过路过的看到这个不能耕种,总是四季常青的山顶像丢失了宝贝似的不安逸。
不过,关于帽儿山的传说倒是很美的。有人说帽儿下面有个大柜子,柜子里有一个金娃娃。每到有月亮的晚上,金娃娃就会出来散步。有人看到过娃娃金闪闪,胖嘟嘟的样子。但是看到的人不能动邪念,一旦有抓金娃娃的想法,马上就会电闪雷鸣,不把人吓死也能吓晕。后来,有一个不要命的天天晚上就带着锄头上山去挖。有一天,人们听到一声尖利的哭声划破夜空。早上大家来看时,山上平静如常。只是那个不要命的人从此疯言乱语,而金娃娃再也看不到了。
其实,没有金娃娃,恐怕山上自由自在生长的树与草是无法幸免的。香秀喜欢这个传说,更喜欢这片林子。一有空,她就抱着麻猫带着黄白相间的长毛狗到山上读书嬉戏。一上山,麻猫就在白茅草里毫不顾忌地打滚,弄出一个个深浅不一的窝凼。翻滚中,白茅草的清香弥漫开来,裹夹在飘飞的白茅草花絮中,她就高兴地坐进白茅草垫底的窝凼里,摸摸麻猫光滑柔软的小肉垫。
长毛狗则顺从地趴在脚边,鼻子触在硬邦邦的白茅草上闭目养神。她扯起一窝白茅草,一边嚼白嫩嫩香甜甜水灵灵的茅草根,一边用白茅草叶子轻轻在狗鼻子上滑动。一个喷嚏打来,狗的瞌睡全跑了,举起前爪,偏着嘴壳,故意来衔白茅草叶子。于是,她和狗之间就进行一番智慧的较量,大家都玩高兴了,她就把一根有胖又嫩的白茅草根吊到狗嘴巴上。趴着的狗脑袋一伸,猛然咬住白茅草根,用它尖利又庞大的牙齿咀嚼。善于啃骨头的狗牙齿,对付白茅草根可费力了。它不停地偏脑袋,想把茅草根咬住,却总是让其滑落。每一次快掉出嘴时,它又迅速地伸出舌头将其卷进嘴,不厌其烦地咀嚼,还不时发出一两声醉心的呜呜声。这时,猫也不打滚了,跳到主人腿上左擦擦右挨挨,显然是争宠了。摸摸猫,摸摸狗,两个都安静了,她就不声不响地读书。
走进香秀的家,蓝强顿时被其幽静恬美的气氛摄住了。前面一片竹林,右面一根几人才能围抱的泡桐树,连同帽儿山上的树林,房子真切切地处在自然的怀抱中。再看院墙上夹杂在一起分不清彼此的牵牛花、蔷薇花、金银花,茂密浓郁,香气扑鼻,让你不得不为主人的随性自然赞叹。院内朱顶红、玉簪花、月季花、蒜苗花开得正艳,葡萄树、樱桃树、柑子树、柿子树相映成趣。好一个理想的居住地!
香秀的父母不善言辞,家里除了鸟叫声、狗撒欢声、猫撒娇声,很少再听到其他声音。连家里的鸡鸭和猪似乎也适应安静的氛围,很少吵闹。偶尔父母会对面前的竹林发出怨言,怪它们挡住阳光,遮住视线。香秀可不喜欢关注别人的生活,更不希望别人打扰自己的宁静。她完全习惯自己恬静的生活,在家里呆上十天半月从来不觉得烦闷。除了做饭喂猪收晒外,她的时间都用在看书练字唱歌跳舞,打乒乓以及和猫狗蹦跳上。
“爸爸妈妈,我回来了。”大人了她还是坚持用双音节词称呼父母。她很讨厌有些人小时候用双音节词奶声奶气地称呼,稍长大一些就改口用单音节,而且声调又短又重,好像父母成了一块不值钱的石头,放在嘴里很碍事,吐掉才舒服。
“哦。”香秀的母亲周德容用簸箕在刨谷子,她抬头看了一眼女儿又继续刨。
场坝里太阳已经晒不到,在上空有阳光的地方明显地看到一粒一粒的灰尘在飞扬。香秀的父亲白大生站在风簸前摇把手,灰尘就是从风簸尾巴里吹出的谷毛毛儿。他转过头来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妈,这是我的同学,蓝强。”香秀已经习惯父母的不言不语,有同学在,她还是希望他们多说两句。
“哦。”周德容依然看了一眼表示知道。她吃力地将满满的一大簸箕倒进风簸,轻轻地拍了拍簸箕的两侧,确信没有后,捧着拿下来。重新跪在谷子堆堆面前时,她突然提高音量指着紧闭的门窗对女儿说:“这里有毛毛儿,会痒,你们到屋里去。”
“妈妈,我会痒,害怕你们就不痒哟?再说蓝强也是农村人……”香秀地嗔怪到。她知道自己在父母眼里更金贵了,许多农活都不让她沾边了。说到蓝强,想到“门当户对”这个词,心怦地跳起来,嘴一下子就关闭了。
蓝强手脚勤快,本来就打算上前帮忙,听香秀这么一说,放下手上的东西就拿起推耙。香秀忙叫他把东西提着到屋里。
她住的是一间用石灰粉刷得挺白,有钢条窗子的一丈五进深的大砖房。窗前靠左放着装粮食的大罐罐,大肚小口,俗称烧坛。左面一排装粉装米的缸缸,都用篾条编的盖子盖着,稍后放着一叠蚕盖。靠近屋子的后面是一张雕刻着花鸟的新式四柱大床,整洁的白色蚊帐被两只金黄的雕凤罩钩绾起,显得大气而灵巧。水红的大花床单上,叠成四方形的大红花鸟铺盖和金凤枕巾盖着的枕头,一看就是女孩喜欢的样式。这张床刚买不久,床上用品都是香秀母亲的陪嫁品,一直放在右面那个大柜子上的箱子里舍不得用。床买回后,周德容毫不吝惜地一一拿出,全部给女儿铺上,包括箱子上摆放有铁支架,背后有牡丹图的圆形镜子和那把红塑料梳子。柜子和床之间有一把藤椅,上面放着她的书包,书和一些衣物。这也算家里最高级的坐凳,其余的都是白大生自己用竹篾编的条条板凳。
这间屋子是家里最宽敞最干燥最亮堂的,大半被父母利用,香秀占的地盘较少。但是四周墙壁就不一样了,每一面墙上都贴着香秀写的楷书隶书草书等字体的毛笔字幅。其中一幅“珍惜”主题的行草最见功力,也最见主人的心性,写得端庄大方,飘逸灵秀。其间还有几幅水墨画,有香秀自己的习作,也有老师送的。
“把东西放在柜子上吧。”香秀说。
“读师范真是好,三年时间,才华横溢啊!”蓝强的眼睛在书画里生了根。
“什么嘛?丑得很。”
蓝强转来转去将书画仔细地看了一遍,说:“我最喜欢这幅,‘忘却过去的烦恼,淡忘未来的梦想,珍惜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爱就在身边,快乐就是现在。’字好,内容也好,什么时候送我一幅吧?”
看着蓝强乞求的眼神,香秀很乐意地答应,她望了一眼窗外的父母说:“以后我给你送来。”
蓝强心领神会地同香秀一起关上大门,出去帮忙。
“爸爸,你去装吧,叫妈妈来。”香秀提着扫把边扫边朝着爸爸说。
“要得。”白大生停止摇风簸把手,进屋找来一根楠竹扁担,将箩筐索绾成一个套,穿进扁担。
风去灰尘和扁壳的谷粒颗颗饱满,粒粒金黄,看起润眼,摸起爽手。香秀见父亲站在箩筐前,等人抬后面,她一跃上前,豪气冲天地说:“我来抬,我都十八了,该干点力气活了。”
“你来,不要把你的脑壳压在肚皮头去了。”白大生回过头来笑着说,“喊你妈来。”
“不要抬,不要抬,看闪到腰杆。”周德容将风簸栓一闩,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
“孃孃,我来。”蓝强蹲着马步,握住扁担,稳稳地放在肩膀上,像发令官一样说,“叔叔,走。”
一百多斤的谷子悬在正中,两个男人抬起来轻飘飘的。平常周德容抬时,白大生总是把绳套往自己那一方移一些,走起来不大方便却能让妻子省些力气。偶尔,香秀凑凑热闹,那父母不知要移好多,导致箩筐贴着屁股,走一步就要撞腿肚子。
人多力量大,一二十分钟就收拾停当。香秀想留蓝强吃晚饭,见母亲不开腔,担心吃饭时沉闷的气氛,也就没勉强。
蓝强走了,香秀自觉地去闷一家人最喜欢吃的南瓜干饭。坐在有点暗黑的灶房里,几缕光线透过亮瓦射进来,整个屋子显得黑黢黢的。四周静悄悄的,连狗和猫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麦秆很兴奋地在灶火里跳跃燃烧,三两下就变成一根黑条,用火钳轻轻一拨,就混合在其它灰里,再也找不到它的影子。她默默地坐在灶火前,觉得心里空闹闹的,很想唱歌,可是浑身没有力气,懒洋洋地看着一把把麦秆悲哀的兴奋。她为爸爸妈妈的沉默感到伤心,无论是到蓝强家还是别的同学家,人家父母那种热情虽说过头了,但总比沉闷要舒服呀,就像火辣辣的晴天与闷热的阴天比,人们喜欢什么不言而喻。上次过生时,父母不怎么说话,脸上却总是挂着从心底发出的微笑,让人觉得春风四溢。而今天,好像脸上贴着一坨冰,难道他们一点也不喜欢蓝强?
八亩田种一棵蒜,香秀是根独苗苗。在农村独苗苗的男孩少,独苗苗的女孩就是稀奇。她知道父母为她这个女儿受了许多委屈,承受了很多白眼。“搞了半天是个女儿!”这是她来到人间奶奶送给她的见面礼。从此她这个长房长孙女就成了一家的眼中钉,肉中刺,谁疼他一点谁就挨骂,连父亲抱一抱,奶奶也要横眉冷对。母亲更是坐尽冷板凳,一个月子出来不是胖了,倒像从阴间回来的白脸神,走路像镐秧棍。人家坐月子就当真坐在床上,而母亲还得早上爬起来做一大家人的饭,洗十多个人的衣服。也许实在不相容,香秀三岁多时,一家就孤零零地被分隔到远离老屋几百米的帽儿山。而分给他们的财产除了四间舅舅们帮着修的土墙外,就是一些破坛子破桌子,连菜刀也是瘦小驼背的。
不仅家里人如此折磨,外人也常常讥讽。香秀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家修墙院时,一个石匠扯声卖气地说:“白大生,白大生,案板上的擀面杖,光棍一条,你呀帮别人白生了一场女儿,反正老了也没有啥想头,我说修啥子墙院哟!是我有一个吃一个,管他以后不以后的。”
石匠无心,说的是实话,父亲无语,根本不反驳。
一辈子做个孝顺女儿,一辈子把父母装在心里,听他们的话,分他们的忧,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这是香秀的理想。努力读书,考上师范,脱离农村,她完成得比一个男孩还出色。父母心头的大山搬走了,眉头的阴云消散了,香秀一家轻松快乐地生活在帽儿山下。今天他们确实不高兴,是因为知道蓝强没考上大学的事?想到这香秀憎恨起自己的多嘴,为什么要把这些事给他们说呢?农村,就这一个词也会像天河一样阻挡住自己和蓝强啊。香秀感觉人生出现一个无法破解的难题,从没有哪一道题如此难应付,越解越复杂,越添辅助线越混乱。
“今天不能解答的题,明天做起来也许很轻松。”香秀默念起这句名言,索性把眼前的难题放一放。
“香秀,你一个人吃哈,我们要到你三叔家去一趟。唉,硬是麻烦得很。”香秀听到妈妈这句话,跑出来,只看见墙院门晃动的身影。
“又是什么事嘛?忙碌了一天,连饭都没吃呢。”香秀对着墙院门嘟囔到。准是三叔又被三叔娘打的事。他们呀,每到紧工都要吵架打架,十几年的夫妻总是不相容。去年因为早上煮饭的事,三叔娘一根扁担下去把三叔的腿打折了,三叔一扭一拐的拖了一个月才好。除了扁担、碗、矬子、板凳,只要是能拿到手里的凶器,她都用过,至今她在三叔身上留下的疤疤眼眼可是不计其数。每次,三叔都只有让着她,让着比他小十岁的老婆。不想当单身汉,他们打打闹闹的日子是没有尽头的。香秀知道这是凑合婚姻的无奈,而农村十有八九都是这样。能够遇到不吵不闹的夫妻做父母,简直是人生最幸运的事。
一个人吃过饭,她拿起席慕容爱情诗钢笔字帖读起来:
美丽的梦和美丽的诗一样,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常常在最没能料到的时刻里出现,我喜欢那样的梦。……明明知道你已为我跋涉千里,却又觉得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好像你我才初相遇。
《初相遇》,沧桑的岁月也无法抹去爱情呈现的最美丽的梦,可是世间这样的爱情有多少呢?那最美丽的时刻为什么不能拥有,只能是一个虚幻的梦?香秀摇摇头自言自语,撇开读下一首:
假如我来世上一遭,只为与你相聚一次,……我俯首感谢所有星球的相助,让我与你相遇,与你别离,完成了上帝所作的一首诗,然后再缓缓地老去。
我害怕这样的《抉择》,爱情一定只会让瞬间成为永恒吗?生命所有都只为一个瞬间,是不是太凄美了?我还是喜欢《诗经》里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诗句,平静安宁的生活胜过轰轰烈烈的瞬间。香秀放下字帖,拿起毛笔在宣纸上写上“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只是她的心里还放不下三叔。这一辈子就会这样慢慢老去,为什么不懂得“执子之手”呢?难道爱情真的是浪漫的理想,不是美丽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