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的休息,公共汽车变得异常轻松,呜呜地地哼两声,轻轻地摆两下尾,敏捷的步子就迈起来。车上座位还有空余,他们俩移到前一排。不必紧紧抓住前面的座椅,悠闲地坐着,不是转弯停车基本上感觉不到是在车上呢。
“对了,你哥怎么样?”香秀老早就听爸妈议论蓝红的事,一直惦记着,却没找到机会问,刚才蓝强提起,觉得不会唐突,终于问起。
“你可能知道他的病?”见香秀点点头,蓝强继续说,“他的病很严重,严重到什么程度,我真的不知道。我想到书店查一下。最近,他正在相亲,可能不久就会结婚吧。”
“结婚?”在香秀的词典里这个词还没收入,刚相亲就结婚实在难以想象。
“是啊,你不觉得农村人都是这样吗?大家觉得合适就结婚,谈几个月,对于他们来说太漫长,现在流行‘闪婚’。奇怪的不是这个,而是没有人对哥的病引起警觉,大家甚至很羡慕他的遭遇。他们只看见钱,看不到自己的生命。这是多么悲哀的事呀!”蓝强双眉紧蹙,忧虑无比。
“如果他们多读一些书,对生命,对健康多些认识,可能情况就不是这样。”香秀说到这不自觉地甩甩胳膊,好像肩上有沉重的担子。才当了一个月的实习教师,她已习惯教师的思维模式,处处不忘教师的责任,处处与教育联系在一起。
“这是你们当老师的事啦。对啦,你分配的事如何?”光顾着发表看法,把这个最重要的事忘记,一想起,蓝强生怕弄丢了,着急地问。
“我还以为你不关心我了,才问。”香秀嗔怪起来,其实蓝强不问,她马上也会说。看他面露愧色,香秀拉拉他的手臂撒着娇说:“不怪你。我跟你说了不要生气哈。”
莫名的紧张袭来,蓝强不禁打了一个冷战。香秀的一切才是自己最关心的,香秀的决定才是最重要的。他认真望着她,生怕听错一个字。
“嘻嘻,”香秀挺愉快地笑起说,“看见我的头巾吗?漂不漂亮?”
蓝强早就看见,却害怕绕弯子,为直入主题,连“嗯”也省略不说,只是点点头。
“我做生你为什么不来?可是我十八岁的生日哟。”
女孩子就是喜欢弯山绕水,害得蓝强摸不着门,不得不解释:“我怎么会忘呢?十九号那天,出门后又回来,回来又出去,搞了半天,为找不到合适的礼物送给你,就没来。我只写了封信。”
“嗯,什么时候把信给我哈!我等了你好久。想不到那天,来了好多同学,好多第一次到我家,都是问着来的。大家玩了一天,打扑克,好热闹,好开心!他们都说上班以后还是在学校,当老师跟当学生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一点也不敢轻松。对了,我的同学大多托关系分到镇上,有一两个还分到城里了,花掉三四万啦。我说我愿意在农村,他们都劝我,有一个同学说愿意帮我。我拒绝了,觉得农村更适合我。我真的希望通过努力改变落后的农村教育现状,像陶行知先生一样。”香秀是个单纯的女孩子,心底好,与班上同学的关系铁。读师范时,勤奋努力劲影响好大一批人,大家都佩服她,喜欢她。
“像你这么优秀的人才能留下来,是农村孩子的福气。”蓝强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他温柔地看了一眼香秀,瞥见那条黄头巾,觉得与香秀黑黝黝的头发,白皙的皮肤很搭配,却隐隐觉得这头巾不可能是香秀自己买的。不想承认这猜测,又想证实这猜测,抓耳挠腮好大一会儿,他终于鼓起勇气问:“头巾一定是那个男同学送的?”
“是呀。不过,我们只是同学。他的家在县里,他的父亲在教育局。我们几个同学去过他家,他妈妈是个势利眼。我们进门时,她一个个地盯着看,见我们穿着朴素,知道我们是农村的,爱理不理的。我才不愿意求他帮忙呢!”香秀不喜欢那个男同学,却把头巾带上。女孩子的心思真是难以捉摸啊!
蓝强听明白了香秀的话,也知道她的情感倾向,一种说不清的滋味爬上心头。从个人情感来说,他一万个愿望希望她留下。但是为了她的前程,她的将来,应不应该把她留下来呢?农村这番天地真的适合她吗?十年二十年后,她白皙的皮肤也会变成农民黄黑的颜色吗?她美丽的笑容会不会被沉重的生活凝固?她还能经常穿着高跟鞋走在不平的道路上吗?她……蓝强陷入无尽的池沼里。似乎看到一个美丽可爱的精灵在面前哭泣坠落,而他就是那个把她的翅膀隐藏的人。把翅膀交出来,为她的飞翔膀扇风加劲,他又怎么做得到呢?也许像牛郎留下织女的羽衣一样吧,为了爱,到底成就一段浪漫的故事。
在平坦的水泥路上,公共汽车的速度的确不一样。照样上上下下,走走停停,二十五里的路程不到半小时就到了。
走在县城宽阔的人行道上,蓝强目的明确地疾走,香秀边走边对琳琅满目的商品进行扫描,时不时跑上两步才能赶上他。办完报名手续,费用由香秀争着交了。时间已到中午,去哪里呢?两人相视一笑。
抬头看看林立的钢筋水泥,举目望望如山的花花绿绿,像吃了一辈子素食的佛教徒忽然置身于酒池肉林,除了反胃头晕炫目外,得不到丁点感官上的快乐。在县城的三年高中时光都自在地过了,回农村才一个月竟把肠胃训练得荤俗分明,连蓝强自己都很惊讶。城市与乡村泾渭分明,城里人看不起乡下天经地义,乡下人羡慕乃至嫉妒城市十分普遍,像蓝强这样反感的倒是少之又少。也许是当班长形成的习惯性思维,骨子里的本位主义暴露。不过,他不是一个险隘的宗教徒,很快就调整过来,把吃饭问题放在首位了。大餐馆是不敢望也不想的,他打算请香秀吃豆花饭或者羊肉汤,香秀却坚持喝稀饭。两碗稀饭,香秀两个馒头,蓝强四个,一共二块八,他就办了女友一次招待。逛旧书摊,他用五块钱买了《******》《新闻巨子范长江》和一些养羊养鳝的书籍,香秀的《席慕容爱情诗钢笔字帖》和英语语法用掉八块。
“肺矽病就是矽肺病,……”香秀在《医药大全》里找到肺矽病,小声地念起来,蓝强凑上前认真地看。当两人读到“目前,全世界没有能够治愈矽肺的特效药,患了矽肺等于判了死刑。”这句话时,脸色煞白,像霜冻的叶子被人轻轻一碰,筋脉全断,怎么走出书店都不知道。
“哥的肺会变成一个土疙瘩,怎么呼吸?不是等于把鱼儿捉到岸上看着它无力地张嘴,可怜的挣扎吗?难道老天爷就那样残忍地对待哥,让他清醒地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地被世界抛弃?天啦!”蓝强仰天长叹,他好想找一个无人的地方大声哭泣。
两人跟游魂似的飘在街上,急切地想回家,一声幽怨的箫声把他们的脚步拉住。蓝强毫不犹豫地花三十块钱买下竹箫。见香秀在摆弄长笛,一问价钱,二十,讨价还价十五买下,郑重地送给她。有了喜欢的乐器,蓝强的心情稍稍好些。他向香秀请教指法和技巧,不停地变化唇形,腮帮子鼓鼓地用力猛吹,居然能够吹出嗡嗡的声音。
香秀说吹箫要控制气息,像唱歌一样,不要太用力。还说许多人吹箫吹不出声音,他能在短时间吹出,很有天赋。
有香秀的指导,蓝强信心百倍,一路揣摩,好像忘记是在大街上。
“喂,你看,那好像是你们的村长,他到学校来过,我认识。”香秀走在蓝强左边,看着蓝强暂时忘却痛苦,心情渐渐平静。于是睁大眼睛四处闲看,居然看见夏清明在周大生金店里挑选一根起码有二十克的金项链。红色的T恤,白色的西装裤,入时,合身,完全不是平日皱巴巴、大框框的形象。看见的是一个侧影,但香秀对那张黑黄脸上的鹰钩鼻子,一刻也不闲着的小眼睛印象太深了,尤其是左手食指上被烟熏成的蜡黄的皮肤,蜡黄的指甲,站在门口好像都已闻到刺鼻的烟味。她拉了拉蓝强的手,掰着手指算到:“二百五十六一克,少说也要五千,他买来干什么?”
蓝强停止吹箫,睁大眼睛仔细看。只见夏清明从一个崭新的黑皮包里摸出一个蓝色塑料袋,从口袋里取出一沓沓用封条捆着的人民币,显然才从银行取出来的。他小心翼翼地数了五沓,满脸堆笑地给珠宝店的服务小姐,一刻不离地盯着服务小姐把项链放进红色的礼盒。包装完毕,他放进自己的皮包,昂首挺胸地走出来。两人急忙闪在一边,等他走过,再仔细一看,的确是夏清明。不过凭两人所学的书本知识和有限的人生经验,嘟囔了半天也没想出过所以然。
有事琢磨,有萧探讨,从县城到桃塆乡场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连酷暑的闷热也没在意。
乡场上已经变得冷冷清清,各种摊点彻彻底底地隐没了,只有一两只野狗还记得它们的气味,伸着长长的舌头打扫战场。茶馆里倒是热闹非凡,除了一桌一桌满满当当的“搬砖头”的人外,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老头对着一杯烧酒,一碟花生米沉醉。中午的饭馆,下午到晚上的麻将馆,坐落在乡场正中的这座两层的小洋楼是正宗的休闲娱乐场所。当然勤扒苦挣的农村人看不惯茶馆里吃酒打麻将的,在他们眼里,这些不是游手好闲的懒汉,就是无牵无挂的单身汉所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忙起来不分昼夜,闲时修修补补,“万年活路”,几十年的命,谁也不会为娱乐浪费时间。以前,这样的观念占据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农村人的头脑,是最正统的。现在,手头越来越松活,头脑越来越解放,以进茶馆为荣,不进茶馆为耻的观念又占据了农村人的头脑。连上了岁数的有儿有女的老头儿老妞儿也走出自己的阵营,加入茶馆一族的行列。
蓝强和香秀对于茶馆里的热闹是没有感觉的,这来源于两家的家风和读书时接受的正经观念。两人都是“麻将盲”,对于“搬砖头”来挣钱这种事不屑一顾。时间还挺早,蓝强把香秀送回家,香秀硬是把他拉到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