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钟,太阳早已落山,连最后一抹红也带走,天与地的色调统一成灰白了。有一两颗早起的星星眨巴着眼睛,月亮也露出弯弯的笑脸。鸟儿安息,风也温柔。在这个城里人尽情放松的时刻,在这一天中最后的光明里,农民们得抓紧挑谷草回家收藏,挑粪出去浇菜,放鸡鸭归笼,唤猫狗回家。两弟兄帮着父亲收放完谷草,外婆也煮好盐花生,李桂兰在门前的土里扯草。于是,一家人又能够聚在一起吃饭。
“哎呀,婆,今年的花生这么多水米子?”蓝强满脸狐疑地问。
桌子中间堆成山的盐花生,大多像白白胖胖的婴儿,虽鼓鼓囊囊,看起来嫩油油,却尖着嘴,厚着皮,一看就知道内瓤子特小,还没资格见天进嘴。
“哪有好多,这不是有饱满的?”外婆从堆子上面打一个洞,一搅一掀,终于找到一颗满脸皱纹的,肤色暗黄的成年老花生。
“咋子?吃就吃嘛,整得乱糟糟的。”李桂兰不耐烦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她抓起一颗特小的嫩子丢在嘴里嚼了两下对小儿子说:“你吃不吃得来盐花生哟?就是要嫩的吃起才安逸,回甜回甜的,还不需要剥壳壳儿。”
蓝红见一家人好不容易坐在一起,不希望引起争吵,用脚碰一下坐在一张板凳上的弟弟后,把花生捧到每个人面前,高兴地说:“来,好吃,好多年都没吃到这么香甜的盐花生了。外面卖的被盐呀花椒哇大料之类的浸泡得黢黑,米子太饱涨,吃起来有点涩口。我觉得婆煮得好,盐味刚刚合适,白生生的,最主要还可以不剥,嗯就是安逸。”说着他扔了好几颗在嘴里,咂吧咂吧地咀嚼起来。
“我又没说不好吃,我还以为今年天道不好,花生不好了。”蓝强也想结束无聊的争执,更不希望引起母亲的不悦。他像小孩子一样歪着脑袋“嗯嗯”地炫耀。
蓝丙一早上四点多才回家睡觉,到九点钟出去晒谷草,两点多回家吃午饭睡午觉,四点多又出去收谷草,到吃晚饭时已经精疲力竭。他吊着屁股闷着头喝稀饭吃花生,一言不发。等第三碗稀饭下肚时,恢复点精神的他抬起头望着蓝强问:“老幺,你学些啥子?”
“爸,你不是喂过牛吗?县畜牧局的老师说,牛羊都很适合大规模养殖,因为他们的抵抗力强,不容易生病。吃食也比较好兼顾,可以饲料、鲜草和干草搭配着喂,比猪的饲料钱可以少一点。市场前景很好,价钱也走得起,我想……”蓝强滔滔不绝打算将自己的计划说出来,希望得到父母的支持。
“硬是当傻儿样,啥子你就听得进去,快吃嘛!你还有事啦!”李桂兰厉声对听得津津有味的蓝丙一说。
蓝丙一发亮的眼神黯淡下来,又面无表情地喝稀饭吃花生。外面天已经黑了,屋子里灯光昏暗得很,把每张脸皮映得老气横秋,像秋天干枯的红苕叶一样卷曲起皱。蓝丙一口气喝下五碗稀饭后,立起身后退,把板凳弄出一声沉闷的响声,打破屋里的寂静。
“爸,这么累,你又要去?”蓝强关切地问。
“在桌子上说啥子?你走你的嘛!”老人说在桌子上吃饭不能提钓鱼打鱼之类的事,李桂兰当然相信得很。至于鱼类是不是有第六感,能听到人们说的话,她可不去管。
她的话像鞭子一样,重重地一抽,蓝丙一这匹老马顿时扬起马蹄,走进自己的屋子,将充好电的电瓶放进小巧的背篼里,穿上雨鞋,拿起勺子和网子。上夜班打泥鳅黄鳝,这是他的第二职业。驮着二十多斤重的电瓶上路,走上三四十里,再驼回一二十斤的泥鳅、黄鳝和青蛙,一般就是早上四五点钟。蓝强回家前,他就正式开始这一职业,一个月左右,卖了近两千块,除了他的烟钱和家里的零用,还有很大的结余。本来蓝丙一是想到给儿子攒学费,没想到一上车就下不来了。李桂兰觉得这笔帐很划算,像队里其他女人一样,她主动把地里一半的活揽在身上,千方百计督促他继续上夜班。
“妈……”蓝强悠长地喊一声后却没有下文,父亲转身离去时眼里的泪花使他想替父亲求情。一个月的时间,父亲苍老了十几岁,头发灰白不说,连胡子都像七十岁的老头一样花花白白,背也伛偻不堪,腿更是肿得吓人。以前从来不吃头痛粉,现在是几包几包的吃。父亲的无奈,父亲的艰难,父亲的痛苦,他无法分担,连为他说句话求个情也不行。蓝强只得控着头,让愤怒的眼泪顺着手臂无声地流。
“妈,幺弟想喂羊子。我想借点钱给他,妈,你看要不要得?”蓝红见弟弟十分沮丧,畏畏缩缩地提出要求。
“喂羊子?赊兔的钱还是老娘还的。你不晓得,****妈哟,段三孃她们不晓得在老子面前说哇好多回。两百多块的兔钱,老子跟你老汉卖了两百多斤海椒才凑够哇。这下又要喂羊子,我没得钱!”背心贴膏药,钱(前)心重,李桂兰的词典里只有进钱没有出钱,想要从她牙齿缝里抠出两个钱,比牵牛爬皂角树还难。
“妈,我打工不是有点钱在你那吗?我想干脆……”蓝红怯怯地说。
李桂兰不等儿子说完就扯声卖气地骂开来:“你的钱?你有好多钱?你的钱不是钱,没得用哟?你全部拿给他去打水漂漂嘛!你硬是一个憨包,你以为你结婚不搞钱?”
“我结婚可以简单点,不搞那么复杂。”
“搞简单点?说得轻巧,拿根灯草。你以为结婚是你个人的事?”
“妈,我和葵花商量好的,她也不喜欢铺张浪费。”
“咋子?哪个葵花?就是那个石匠的女儿?”
“嗯。”
李桂兰想不到自己砍掉桃树,斩掉大儿子的桃花运,得到的结果就是这样。她感觉自己的肺在膨胀,五脏六腑在乱翻,像大海被人搅掉一个窟窿,汹涌的潮水不停奔涌。她站起来,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儿子,忽觉身上千万斤重,大海水全在倒灌。旋即她坐下,两眼似闭非闭,豆大的汗珠在面颊滚动。她很想大骂儿子,可是嘴巴张不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阵势把一家人吓得掉了魂,蓝强赫地站起来去找盐巴白糖,想调生理盐水。蓝红到父母屋里找来头痛粉三包,小心翼翼地拆开。李大婆拿颗针往自己的食指上狠狠一戳,鲜红的血液顿时冒作一团红彤彤的珠子。她忙把珠子对准女儿的眉心,掌心涂抹,还把一把米撒在李桂兰周围,口中念念有词,偶尔跺跺脚,高声地斥责。大概是对死去老祖宗又哄又吓,希望他们不要来缠自己的后人。
找了半天,蓝强把家里所有的瓶瓶罐罐检查一番,也没有找到一星半点白糖,索性将两粒糖精放在盐开水里。端着碗来到母亲身边,见蓝红紧紧地盯着她,时而凑上前去轻轻地呼唤。再看母亲血迹斑斑的脸,吓了一大跳,差点把碗丢掉。现在的情况不允许一惊一乍,他必须镇定,否则一家人会乱套。他闭上双眼,像坐在考场上一样来了个深呼吸,感觉心境平静许多以后,用勺子舀水放在母亲唇边。李桂兰竟然没有一点反应,连嘴巴也不会张了。蓝红更加急切地呼唤,照样没有回应。这下两兄弟像打晕了的兔一样慌了张,没了辙。
“快,蓝强,把你妈背到床上去。蓝红跟我一起去逮叫鸡公。”李大婆临危不乱,发出紧急命令。
“逮来杀吗?”蓝强背着母亲边跑边问。
“看情况,先取点鸡冠上的血再说,要不行再杀。”李大婆在鸡笼里撵得群鸡乱叫,喘着粗气大声地说。
“哥,我看最好打120,我们把妈背出去?”蓝强担心土方法不灵。
“干脆你和婆先试一试,我到李队长那里去打电话,行不行?”蓝红捉住公鸡大声地回应。
李桂兰一句也说不出,却听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他们要杀她的公鸡,那可是专门留下来做种鸡的。自己的鸡蛋一个比别人贵一角,靠的就是它,怎么可以把它杀了?就是放它的血也不行呀!他们竟然还敢打120,你以为医院跑几十里路来接你,车子是烧水的,不收你几十百把块钱他会干吗?李桂兰想到这,生死都要挣扎着说两句。奋力地张嘴,在茫茫的大海里捞着搅着,她想要泅出去,她在寻找那根救命稻草。
“不,不……”她发出微弱的声音。
“哎呀,妈醒啦!”蓝强高声叫着。
蓝红走在堰塘边又折了回来。李大婆还是用剪刀在鲜红的鸡冠上剪下一个口子,血滴答滴答地流,提着它围着屋子划了一个圈。公鸡哪里能忍受这般折磨,一直乱踢乱蹬,还亮出它的嗓子咯咯地叫着,向它的同类——它的女人们发出求救声。一时间,鸡叫声此起彼伏,连远处的公鸡也长声喓喓地吼起来。
真是声声血泪呀,李桂兰实在受不了,一下子坐起来,破口大骂:“你们要整死老娘吗?老子眯两下,你几个伙起又是杀鸡又是120,想吃鸡明说嘛!鸡呀?老子的叫鸡公呢?快给老子擒过来,拿点头痛粉来!”李桂兰噼里啪啦,一口气说了过痛快。说完以后才她按住胸口,觉得它像个黑洞,抽不出气,还尽往里吸。
蓝红忙把头痛粉和一碗热开水端到床前,蓝强从外婆手里接过公鸡准备放回鸡笼。
“拿过来!”李桂兰急切地伸手抓。
蓝红把碗递到母亲伸出的手里,准备撕开头痛粉。没想到母亲一推,碗一下子飞开,幸好他捉得快,掉在地上的瞬间将碗给接住,不过开水洒了一地。蓝红委屈地望着母亲,她却满脸怒气地指着门外说:“把鸡拿过来!”
蓝红叫住蓝强,把鸡抱到母亲面前,不解地问:“不放回去?”
李桂兰不回答,摸了摸鸡的羽毛,轻轻地抱过来,用两条腿夹住鸡的腿,爱怜地看流血的鸡冠子。她接过头痛粉,慢慢地撕开,左手扳着鸡冠子,脸凑得很拢,小声地跟鸡耳语。鸡温顺地耷拉着脑袋,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好像在认真领略主人的意思。她抖半包头痛粉在鸡冠子的口子上,鸡微微地动了动,散落好些在羽毛上,连忙用手揩在嘴里舔起来。鸡回头望望主人,抖了抖全身的羽毛。她知道鸡这是在表示感谢,也是在示意,从头到尾抚摸一遍后递给蓝强。
霎时,屋子里死一样的安静,大家静静地看着李桂兰仰头噎头痛粉。不知是头痛粉起了镇定作用,还是止住鸡血的安抚,李桂兰猛然发现大家战战兢兢的表情,挥挥手说:“还没吃饱吧?去吃吧,我睡一会儿。”
李大婆和两个孙儿像刑满释放的劳改犯一样迅速地熄灯出来,上桌吃饭。不过三人并没有重获自由的兴奋,都闷闷地喝稀饭,偶尔咂一两颗花生。
晚上十点,漆黑包裹着整个屋子,要不是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和别人家里的电视声,还以为这是荒漠。两弟兄本来有大堆话想讲,可是都懒洋洋地不开腔,各自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