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告
原桃塆乡基金会因经营不善,亏损严重,经研究决定将其关闭。为回收资金,减少损失,现将对部分国有资产和集体资产进行拍卖。现将拍卖的事宜通告如下:
拍卖时间: 8月25日上午8:00。
拍卖标的:乡政府大楼,乡电影院,乡供销社,乡百货大楼,乡粮站,乡管理站,乡兽防站,乡食品站,乡蚕茧站(说明标底价均一万元)。
敬请广大群众相互转告。
****××县人民政府
八月二十四日
写在红纸上的公告贴在基金会的的卷帘门上,门前人山人海,看得懂字看得到字的大声地念,看不懂字看不到字的认真地听。不到五分钟这份公告的内容几乎全部的人都知道了,公告面前的人还在反复地读,后面的人还在不断涌来,谁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似乎将那张大红纸吞吃在心里才放心。
真的要卖吗?买了以后就一定是自己的吗?买来干什么呢?人群像跌入低谷的河水碰撞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即使站在身边也很难听清楚对方说什么。于是说的更起劲,更卖力,听的更专注,更认真,每个人使劲地做着摇头点头摆手的动作。整个桃塆的上空像飞来成千上万的蜜蜂,嗡嗡的声音把大家折腾得痛苦不堪。人们多么希望那辆奔驰再一次从烟尘里飞来,可是水泥案板上只有一块块可怜兮兮的猪肉。
终于有人受不了无望的等待,无止的吵闹,或许是心中有了自己的盘算,或许是要找认为的可靠的人探听消息,总之有人朝外挤,有人自动离开。阀门一拧开,河水哗哗地奔泻,两三分钟就只剩下三三两两的水团,嗡嗡的蜜蜂涂上隐形药水,没了。
看着从场头到场尾多得很的人,卖狗皮膏药,卖杂货的商贩把小喇叭打开,声嘶力竭地叫卖。卖猪肉卖柑桔卖粑儿的也不甘示弱,放开肉喇叭尽情地招呼。他们以为今天人多,有一个大赚头,没想到人们目不斜视,连友好的老主顾也像换了个人似的,连一个“嗯”也没有。商贩们卖力地叫卖,不停地降价,喉咙直冒烟也没人顾及一秒。他们不解地望着来来往往,议论纷纷的人。此时,局外人哪能理解陷入赌局的人那颗焦灼的心啊!一家人一辈子的命运就悬在这“买与不买,买什么,买来干嘛”上,谁还来得及管这顿吃什么,明天穿什么。
李桂兰匆匆地走回家,她不想买任何东西,那些房子对她来说是包袱。除了乡政府大楼才修几年,比较新以外,其余的都是灰砖建筑,修了二三十年。再说买来干什么,住吗?这完全不可能,除非一家人喝西北风。做生意?这也不现实。全乡一万人口,做什么生意都是小打小闹,根本养不活一家人。她想在大家都像苍蝇一样往买房子处蹦时,赌一赌。不是说逐步解决吗?第一步是卖房子,谁知道第二步做什么,说不定还会连本带利还给大家。她还记得蓝丙一的父亲在六零年向信用合作社贷款一块五的事。二十多年了,她快生大儿子时,夏清明找着她,说信用合作社清理账目时发现这笔帐,现在加上利息是三十一块五。父债子还,她这个刚过门的媳妇,要替那个死了近二十年的公公还债。蓝丙一打煤炭,天天赤条条地钻洞子,冒着生命危险挖煤,汗流浃背地运煤,弄了一身风湿病,一个月才挣十几块。现在要还这笔从天而降的债,李桂兰觉得是老天在要她的命。她想抵赖,想嚎啕大哭,想破口大骂,偏偏蓝丙一明天才回来,儿子又在肚子里折腾。她只好咬着嘴皮从箱子底找出存了一年的三十一块五扔给夏清明。夏清明走后她才发现自己的嘴唇鲜血长流,那是忍的呀。也是因为这件事她对夏清明横看竖看都觉得不顺眼。自己当初对国家没有赖帐,国家总不会对自己赖帐吧?
“妈,你打算买哪里?”蓝红急切地问。
“你晓得了?我不买。”李桂兰心平气和地说。
“我和幺弟也到桃塆去看了来,好多人都打算买,有几家人合着干的。有的人还打算把存折折本卖,好像专门有人收。”蓝红当起临时解说员,把今天了解到的情况介绍了一遍。
“而且,妈,听说我们镇是全国最严重的,一个镇就亏损一千四百多万,我们乡又是最最严重的,占一半多。很多人都觉得捡到一个是一个,所以……”蓝强做补充。
“害怕国家就不管啦?”李桂兰焦急地打断儿子的数据说明。
“国家?国家那么大,管得了那么多?”蓝强说出大众的担心。
“你哥的事不是国家管的?”李桂兰觉得问题越严重国家越会管。
“那你明天去不去看热闹呢?”蓝红避重就轻,岔开话题。
“咋子不去?”李桂兰边说边回到里屋。
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四野笼罩在薄薄的雾气和袅袅炊烟里。大春作物收获后,地里唯有红苕藤的绿色滋润着紫褐色的泥土,远处的山和竹林化作黑糊糊的一团,分不清谁是谁。与竹林连在一起的是人们的房屋,黑瓦泥墙的隐藏得很好,新式小洋楼光鲜夺目,无法遮掩。田里到处是废弃的谷草和歪倒的谷桩,粮食够了,谁也不关心再生稻的事。田边被脚踏倒的被箩筐压平的白茅草身上尽管还糊满泥巴,却奇迹般地立起来,片片挺直的叶子看不出一丝一毫折痕。这野草的自我疗伤功能真是不一般。可农民们就是讨厌它,尤其是豆丛里的,你今天把它割得干干净净,明天它又冒出一根根硬挺挺的叶子,倘若光脚板往上一走,保管给你起到按摩作用。但它又是个好东西,大热天有个头疼脑热的喝一大碗白茅根煎的水,出一身汗,啥事就没有了。那天李桂兰吃了头痛粉,睡了一晚依然全身无力。还是李大婆一大早扯了一把露水白茅草根加竹叶心煎水,让她喝了,才有精力下地关心基金会的事。
不知是竹林里的鸟儿吵醒大家,还是大家吵醒鸟儿,像农忙一样,家家户户传来炒菜声、泼水声、猪叫声、鸡闹声以及电视新闻声。路上有稀稀疏疏的人群,三五两个一路往桃塆基金会赶。“农活要干松,三早当一工”,八点对于农民们来说确实是太晚的时间,干活早就跑了几趟。
不到七点,想买的,看热闹的,该到的都站在基金会门口。这次没有像昨天一样乱挤,人们挺自觉地排着队伍。穿得也算齐整,把走人户的好衣服都套在了身上。虽然女人们的颜色太鲜,花色太艳,与她们松弛黝黑的皮肤并不搭配,不过看起来总比统一的灰色调要养眼些。打光脚板的倒没有,为了体面,大家还是在粗大的脚上套着一双拖鞋。经过一宿的商量,人们显得很平静,很少有人大声喧哗,只有一些熟人小声地聊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为竞拍积蓄力量,时间一分一秒地接近八点,连最爱嚼舌头的人也停止拉扯。一个个表情严肃,神色凝重,活像决战前的将军。
“现在准备拍卖,想买乡政府大楼的到粮站去。”八点钟,一个戴眼镜的工作人员拿着高音喇叭站在水泥案板上宣布。
粮站场坝前能过一辆大卡车的的铁门敞开着,人们踏上三十度倾斜的水泥坡绕弯进入大院。这个场坝足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只是不大规整,有些斜。场坝正中靠后一点矗立的就是粮站高大得像碉堡一样的建筑。建筑分成两层,有四间教室大,三分之二是用规整的青石头砌成,只有上层有一些小窗户。这个建国不久修建的粮站,一点也看不出风雨侵蚀的痕迹,依然森严威猛。只是锈迹斑斑的大锁告诉人们它已经退出历史舞台,不再吞食任何粮食。好久没像今天这样热闹的粮站回声阵阵,似乎久不开腔之人说话,连声音都有些发颤。
“好,安静哈!我们现在说一说乡镇府大楼的拍卖。乡政府大楼是两层,咱们分成一楼一底来卖,所以就是八套。从最右边的一套算起,起价一万。好,开始!”还是刚才的工作人员在场坝中间临时搭建的办公现场叫卖。五张办公桌拼成的办公现场,第一排坐着两个做笔记的年轻工作人员,旁边站着的就是喊话那个。后面一排坐着袁书记、镇长和原桃塆乡乡长以及县里派来的领导。
“一套就一万,就两间房子?这是不是太咬人。”许多人发出嘘嘘声,不敢下手。
“两丈的进深,一丈五的宽窄,可以改成四间比较大的,城里的住房不是这样吗?”有人在小声地商量。
“楼顶还属于自己。”
“要得,我要,一万五!”一个人大声地吆喝着,喊完价钱又狠狠地骂了一句,“****妈哟,房子总比一张纸抵事!”
“干!我要两万!”
“三万!”
“五万!”
“五万”这个声嘶力竭的数字一喊出,现场气氛骤然变得干燥可怕。拼红眼的人们瞠目结舌,一个个像吃糠咽着的鹅,伸长脖子,直甩脑袋。看热闹的人们摸摸荷包里的折子,心里怦怦直跳。
“五万一次,五万两次,如果没有了那就……”工作人员学着拍卖会喊话。
“六万,老子不要命啦!看哪个龟儿子还敢跟老子争?”一个干瘦老头吼得面红耳赤,好像是拿出平生力气与猛虎恶斗,说完还紧张兮兮地东张西望。
猴儿吃芥末,傻了眼啦,大家屏住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出。
“六万一次,六万两次!”工作人员故意延长时间,四处张望,希望再有吃豹子胆的人出现。将近半分钟的环顾,他终于大声地开腔:“六万三次!乡政府大楼一号房以六万成交!”
人们一下子像听到下课铃声的小学生,活跃起来。有人尖叫,有人议论,有人走动,只是小学生是兴奋地活跃,人们是痛苦的宣泄。干瘦老头颤颤巍巍地摸出裤兜里的十多张裹在一起的折子,走到办公桌前,一张一张地数。六万,十多张全交了。他凑上前,用左手肘着头,不放心地看着工作人员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另一只手在旁边不停地张开合拢,合拢张开。等他办完手续,人们自觉地让开一条道,像关注英雄一样死死盯着他手里握着的钥匙和房产使用证,仿佛那是他刚刚从水里救出的生命。
有了良好的开端,后面的七套房卖起来相当顺利,中间地段的四套甚至卖到八万的好价钱。五十六万,当初修建乡政府大楼的人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双手这么有创造力,一幢使用好几年的房子竟然升值一倍多。更出乎意料的是陈旧的百货大楼,一套房照样一楼一底,只是三丈的进深,居然也卖到七八万。总之临街的兽防站、供销社、食品站这些灰砖的平房建筑也卖出三四万一套。不到十点钟,两百万左右的折子已经兑换,袁书记一面扇着扇子一面欣慰地看着桃塆乡人民。他真想不到平时能把一分钱捏出水的农民突然有如此大的魄力,竟然一万一万地垒。
乡政府后面的电影院和场坝一万卖给木匠,没有谁去争。家属院,也就是郝老师住的地方也是一万卖给杀猪匠。宽敞的粮站三万卖给廖老板的侄儿。剩下蚕茧站和管理站没人买,很明显,大家都嫌它离乡场太远,买来没有用。
“蚕茧站降价,五千起价,五千!管理站也是五千!赶快来哟,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哈!”工作人员像小贩子一样吆喝着,喊出政府的临时决定。
“妈,我们买蚕茧站,哈?!”蓝红拉拉母亲的手请求道。
“你硬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凑啥子热闹!”李桂兰不顾场合大声地骂着。
卖到最后,人没有少,反而越来越多。火辣辣的太阳照得人们汗流浃背,黝黑的脸反着光,光鲜的衣服刺着眼。整个会场完全没有刚才的紧张气氛,想买的已经买到,没买的也释然,大家就等着看热闹,看这越来越便宜的货被哪个憨包吃下去。
“妈,幺弟买来搞养殖,刚合适。你想修那么大的房子要好多钱?就是不喂,地盘也可以,砖也卖得到几个钱,总折不到好多。”蓝红把母亲拉在一边恳切地说,时不时还张望着动态。
“你想让老娘当耗子钻烘炉,倒(盗)贴(铁)?老娘不干!再等一会儿看。”李桂兰不急不躁,像诸葛亮指挥千军万马一样。
人们僵持着,没人叫买。袁书记坐不住了,喇叭里又传出话来:“三千,三千起价,大家买就买,不买算啦!”
“三千,我买!”蓝强沉不住气了。
李桂兰白了一眼儿子,眉头紧锁,竖起耳朵倾听动静。虽然三千,但是地势不好,加上胆子大的已经出手,照样没有人抢。
蓝强满怀感激地从母亲手中接过一张浸满汗水的存折,三千元整。他郑重地握住自己的希望,穿过人群来到办公桌前,领了钥匙和房产使用证。一千零五十平米,属于自己的地盘,可以在上面随意安排,想到这他差点忘乎所以地大叫一声。人们怀疑的眼神,嘈杂的议论,像烧红的烙铁一样打在他的身上,把他拉回现实。他却不管,大步流星地走到哥哥和母亲身边,兴奋地把钥匙交给母亲,拿房产证给哥哥看。
“走,去看看!”蓝红看到那么宽,显得异常激动。
“折子换现钱,折子换现钱哟!”粮站门口一个满口黄牙的中年人不断叫喊。
“听说他是替廖老板收,算他的最高,一千的折子换八百呢!”
“是呀,张三也在收,听说他的才六百。”
人们议论纷纷,又一个圈子扯圆。买不起大东西,又担心自己手里的折子报废,这个圈子不像刚才那个秩序井然。人们都在拼命地往里挤,生怕站在后面错过时机,更担心的是一会儿又贬值。
“我的,我的,五千,全兑!”
“我的三千。”
握着一把钞票总比握着一把纸实在,虽然少那么几百,可总比没有好!兑换的人越来越多,紧紧地围在粮站门口,看不见谁在兑换,只看到黑压压的人头涌动成的一个漩涡,还有漩涡里拿着存折的手乱舞。从漩涡里挤出的人将为数不多的几张几十张不等的“红大头”数了又数,确定数字相对后,在手上摊了摊,长长地舒一口气。再看一看漩涡里的别人时,又露出狡黠的微笑,暗暗庆幸自己手脚快。
与漩涡对应的是在粮站门口另一边的信用合作社临时搭建的办公现场。他们处在流水线的下方,以为今天要抓一把米,没想到一个个拿了钱的大爷大娘直往荷包里揣,乜都不乜一眼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