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桥倒啦!”不知谁大叫一声,把大家的心思转移到桥上。
浑浊的河水还在奋力奔跑,还在大声怒吼。不过已经收敛不少,只在河道里吵闹。可怜的楼房还站立着,一切都空空如也。两米来宽的桥面不见,桥梁冲断。残缺的断桥好像被人拔掉门牙的雄狮,歪着嘴,吐着血,无力地瘫在河面上。
不知起名的人有识破未来的慧眼,还是有缺牙齿咬虱子的功夫,断桥真断了! “妈妈!”“奶奶!”“小华!”“李俊!”“香秀!”两岸的人们都在焦急地呼唤
自己的亲人。
一时间,各种喊声哭声此起彼伏,断桥顿时成了生死锯,把人们的心割得支离破碎。香秀看着家长堆里自己的妈妈,听着孩子们绝望的呼喊,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来,我牵着你们过去!”不知什么时候,蓝强已经爬下断桥,站在奔流不息的石头桥墩上。在断桥缺口里,黄浑的河水里,蓝强一身藏蓝色运动服包裹的身躯像一朵晃动的火焰,把众人的心照亮了。
一个身强力壮的中年男子从家长阵营里走出来,爬下断桥,和蓝强站在一起。李俊带着几个同学大胆走向断桥。
看着河水流过蓝强的脚,突然飞出白沫,划出弧线,灌入水潭,香秀怯怯地走在断桥边叮嘱到:“小心点啊。”
李俊背转过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步一步地爬下断桥。大家屏住呼吸,看着李俊稳稳当当地扶住石头,小心翼翼地踏着石块。差点掉下去,蓝强一把抱住他,把他交给水中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搂住李俊的屁股,将他一点一点地蹭上去。
“谢谢你们!”李俊上去了,他妈妈王四把他紧紧拽住。
紧接着,五六个孩子如法炮制,也爬过去了。但是水流越来越急,越来越猛,没有风的河面汹涌如怪,大家叫水中的两人赶快上岸。
天空中布满一缕一缕的淡黑色的云朵,似乎是墨汁掺水后不小心泼上去的。许多孩子回不了家,又开始哭喊起来。香秀虽然眼泪汪汪,却将学生们牵起来,既安慰自己,又稳定学生,更宽慰家长。她决定不回去,帮剩下的学生联系住处。蓝强也就没过去,香秀把他拉了上来。
将所有的学生都安置后,眼看着黑夜的帷幕就要关闭,香秀只好对蓝强说:“算了,我们到老师家去吧。”
两人说的老师是他们初中的班主任郝老师。两个得意门生一个读师范为早一点参加工作,一个读高中为实现人生梦想,都得力于老师的鼎力帮助。郝老师的爱人在乡政府上班,乡政府在桃塆,一家三口租住在乡政府的家属院里。说是家属院就是乡政府大楼和电影院夹杂着的两排瓦房。郝老师租的是进院处的三间房子,一间厨房,一间卧室,一间客厅兼饭厅兼书房。当然厕所共用乡政府大楼的。
香秀和蓝强去时,戴着眼镜身材中等的郝老师正准备挑水。蓝强主动接过老师的桶,香秀向老师说明来意后,跟着他跑去。
“蓝强,你告诉我,怎么啦?”憋了老半天,香秀终于找到机会问,“你不是前天就高考完了吗?为什么今天才回来?”
“香秀,我考不上了,真的……”蓝强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怔怔地望着被雨水逼得腰更弯背更驮的谷穗。
她很想上前拍学生那样拍拍蓝强的肩,却跑在他前面,满含眼泪地望着那张沮丧的脸。
“考试时,我还是向平常一样俭省,吃了面和冷稀饭,没想到天气太大,拉了一天肚子。而这天考试的偏偏是我拿手的数学和物理,连卷子也没做完。”蓝强闭上双眼深深地叹了口气,一颗豆大的泪珠滚了出来。
“你,唉……”香秀能说什么呢,自己读师范时不是照样吃素菜面条吗?爸妈在家里养蚕喂猪忙得死去活来,光学费都凑不齐,每月的生活费也不知是怎么从牙齿缝里挤的。农民的后代,没其他办法,也只好学父辈从嘴巴里抠,能省就省,可是香秀想不到的是蓝强连参加高考也那么省。唉,现在埋怨他有什么用呢?他的心里一定不知埋怨过自己多少次了。于是,香秀故作轻松地说:“你还没看到分数,你就知道自己考不上吗?本科上不了,专科也走吧?”
“你不知道,专科需要多少钱啊?大学实行并轨后,光学费就得三四万。花好几万读一个专科,而且还不算生活费,家里会同意吗?即使他们同意,我也不愿读这样的书。”蓝强盯着几粒漂浮在水里的金黄谷粒想,再过十来天谷子就要收了,可是现在那些最成熟的最饱满的最尖端的却被雨滴打落,再也不会变成香喷喷的米饭。但是它们却会钻进淤泥,生根发芽,赶上好天气也许还能在十月的小阳春结出新的谷子。
“你不愿意读,我知道,你心气高。但是可以复读呀?如果你家里不给生活费,我马上就有工资了,一个月差点四百左右,我一半给爸妈,一半给你,行吗?”香秀想到自己吃住在家里,可以不花钱,只要蓝强愿意……想到这她突然感觉到心里莫名的紧张,转而盯着一丛白茅草。
深绿的白茅草在农村人嘴巴中叫丝毛草,远看它真如丝一样光滑,如毛一样柔软,让人总有上前一卧的感觉。但熟悉的人都知道这时的白茅草已开过花,步入成年的它不再光滑柔软,倒像出鞘的剑一样硬挺挺,叶边还像锯齿一样豁人。香秀轻轻碰了一下它的叶边,涩手,却没有割手。
抬眼再看看田塍土片上一丛丛的白茅草,都茂腾腾地挺立着,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所有自然的耕作的人造的东西在这样一场大暴雨的洗劫下,几乎都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为何这小小的白茅草能免受灾难?对白茅草生命的不解,分散了香秀的注意力,心情也随之放松。
“用你的工资?我去复读?不,我宁愿去打工也不会这样的。”蓝强倔强地摇摇头,毅然走向稻香萦绕的水井。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我相信你复读一定能考上!”香秀上前一步,差点踩住蓝强的脚。她抬起头用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逼视着比她高一个头的蓝强,没有一点往昔的矜持。
“不,我不愿意做这样的人,你是知道的。”蓝强一口回绝。
“那,你打算怎么办?”香秀心里咚咚地跳起来,眼睛也转向稻田。
“我本来是打算就在县城找工作,转悠了一天,还是觉得应该先回来。今天早上我坐着公共汽车到镇上时,我想的还是趁这个假期去工地上打小工。十五块钱一天,能够攒足六七百块呢!开校后,我就能去复读。可是当我冒着雷雨沿着公路走回家时,我改变了主意。尤其是今天大雨里学生娃的情景让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你想代课当老师?”香秀满脸狐疑,用手撕扯一片绿中透黄的稻叶。
白茅草叶子与稻叶都是硬挺挺扎手的类型。不过,稻叶经过对稻谷的孕育,显然已经步入老年。而白茅草虽然让它形如狗尾巴,被人们称为毛狗的种子播撒出去后,还绿油油地年轻着。
“不,有你当老师就行了。我不当老师,我也不复读,更不去打工,我要当农民。”蓝强坚定地说。
“当农民?”香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稻叶一下子从手中滑落。不是瞧不起农民,但是妈妈和老师,以及所有人都知道努力读书的目的就是跳出农门,难道蓝强的脑子进水了?
蓝强麻利地用扁担钩钩住桶把手,两只脚踩在水井两边,蹲着马步把桶底朝上,左手握住扁担钩,右手用力地按住桶底向井里一砸,再一扯扁担钩,一桶满满的水就提上来了。下了雨,涨了水,井水有点浑,还飘着一些杂草的碎叶子。
香秀看着眼前这个不算高大,却有农家子弟结实匀称身材的同龄人,不解地摇着头。难道从小到大干这些超负荷体力活,他还没有做够吗?想想自己读小学一二年级时,大概七八岁吧,放学回来收一场坝的麦子,多难呀。先用推耙把麦子分成十二小堆,妈妈说那叫“狗屎堆堆”。其实她也想推成金字塔似的大土堆,一场坝就就一个,既省时间又好看。可是力气不行,光是折腾“小狗屎堆堆”也累得筋疲力尽。好像坐下来休息却不能,还得用高粱做的小扫把扫拢,那时她是拿不动斑竹丫枝捆扎的大扫把的。最后用爸爸编的竹簸箕铲起来,装进三四个箩筐,这时天就黑了。如果爸爸妈妈还没回来,还得喂猪热饭,收拾完家务活才能做作业。她知道正是农村的艰辛生活成为强大的学习动力,鼓舞着自己一步一步地考上师范。
“怎么样?我这身手当农民可以吧?”浮在水面上的杂质一点一点地捡完,蓝强把满满的一挑水担在肩上,忽闪忽闪的,的确很轻松。
“你就甘愿放弃自己的理想?”
“这就是我的理想。”
“你不是喜欢搞研究,崇拜赖宁吗?”
“我想赖宁要是活着,也会支持我的。”蓝强挑着水的身体微微前倾,轻松地小跑起来。一担水桶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在他身边忽闪忽闪地跳跃着往老师家荡去。
香秀不想和他浑扯,也跑起来,一会儿两人就跑到老师家。
郝老师和师娘已经准备好饭菜。马齿苋炒蛋,南瓜丝,凉拌番茄,烂肉茄子,四盘菜端端正正地放在圆桌子中间,整个客厅弥漫在香气中。香秀连忙到厨房搬来五副碗筷,蓝强接过来到小甑子舀饭。
“吃呀,随便点啊,涨了水,没买到菜。”师娘解下围裙坐下来忙招呼。
“这么多菜,比食堂的菜多。”香秀打心眼里觉得四个菜真的是太丰富了。虽说毛主席四菜一汤对于他老人家来说很简单,但是比起吃豆油咸菜拌饭长大的香秀来真的算奢侈。
“嗯,师娘做的菜好吃,太好吃啦!”蓝强刚夹了两根南瓜丝下了一大口饭,忍不住夸起来。
“你们这是第一次在我这儿吃饭,以前香秀来的时候多,可每次叫她吃饭,她就跑。我说你师娘做的菜好吃嘛,你还不信?以后常来啊!”郝老师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见气氛活跃了,他认真地问自己的学生:“你们今后的打算如何?”
“我想回来教初中,不知道进不进人?”香秀吃完一口甜番茄后说,“我读的师范,本来该教小学。可是我想像老师您一样教初中,一来可以锻炼自己,提高自己,二来可以更直接地帮助更多农村娃走出农村。”
“嗯,教初中是更锻炼人。”老师点点头,想了想,“那我帮帮你。不过,你可要考虑拿大专文凭。”
“我先跟您学自考,跟您借书,八月份就去报名。”香秀越说越兴奋,已经放下筷子。
“吃,快吃,别停筷子嘛。”师娘见师徒俩只顾说话不吃菜,有点着急,不过蓝强那忧郁的眼神更让她担心。她夹去一夹肉丝放进蓝强碗里说:“蓝强,你的打算呢?”
“我,我打算在家当农民,搞……”看着师娘温和的双眼,蓝强一时没有说下去的勇气。
“当农民?”郝老师听到后马上停止与香秀的谈话,转过头来,满脸疑惑地盯住蓝强,就像上课时发现蓝强居然回答错误一样。
“老师,我已经下定决心在家搞养殖。老师,您一直教导我们努力读书,走出农村。但是今天,我才发现农村需要我们这些读过书的人。如果有知识的人都走了,那农村不是越来越落后吗?那些学生冒着那么大的雨去拿通知书难道就是为了离开吗?天地之广阔,农村更有青山绿水需要我们去改造。‘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没有范仲淹那样的气魄和胸怀,我只希望用我微薄的力量在家乡创建一番天地,我要大力发展养殖事业,把家乡变得更加美丽,更加先进,更加文明。如果农村也像城市一样交通方便,通讯发达,学校遍地,学习有优越条件,劳动有机械帮助,生活有保险保障,农村成了天堂,成了香馍馍,我想所有的人就不会想着到城里去,都不只把农村称为自己的故乡。”不知为什么在老师那双眼镜背后凹陷的眼睛逼视下,蓝强反而把答卷做得更完美,像大学生辩论会的选手一样才思敏捷。
“哥哥,什么是养殖呀?”郝老师的女儿好奇地问。
“养殖呀,就是养很多兔子喂很多山羊……”蓝强像讲故事一样给四岁的小师妹解释起来。
“你为什么不复读?”郝老师没心思听这样轻松诗意的语言,严厉的话语像一把剪刀直接将蓝强的话截断。他没有问蓝强高考的情况,从蓝强嘴里已经感觉到蓝强的灰心。这个昔日得意的弟子对读书考大学的事只字不提,可不是他一贯的作风。老师希望尽早结束蓝强的隐者梦想,把他拉回现实。
“复读?对,像那些不管复读多少次也要考上大学的同学,我也不分昼夜的啃书本,做题,接着我考上大学,然后呢?然后我就到大城市工作,最后就完全忘记这个农村,这个家乡。老师,您希望这样吗?”蓝强情绪激昂,似乎完全忘记是在给自己敬佩的老师讲话。
“蓝强,你很爱家乡,我很理解你这份赤子情深。但是爱绝不是凭嘴说,你首先要自己有一个好前途,然后才能谈改变家乡呀!”老师言辞恳切,比起手势,早已忘记是在饭桌上。
“老师,我知道现在我一无所有。而且现在说这些话确实像癞格宝(癞蛤蟆)吃天鹅肉,痴心妄想。但是,老师我知道您说的是自己有前途以后,自己在城里住着,然后开着漂亮的小车偶尔回来炫耀一番,最后撒几个钱给家乡,弄得大家感恩戴德的吗?下雨天出太阳,我憎恨这种虚情假意。想要改变家乡就必须融入她,懂得她的性格,摸清她的脾气,与她同呼吸共命运,不能隔得远远的指手划脚,结果只是隔岸观火,隔靴搔痒。不用心,不投入全部的精力,一切都是妄谈。我要踏踏实实地当一个农民,摸索出一条适合农村的道,然后带动大家共同致富奔向新生活。”蓝强像美国总统就职演说一样慷慨淋漓,言辞激动。
“难道袁隆平研究杂交水稻是隔靴搔痒,隔岸观火?”像争论一道几何题如何添辅助线,香秀不顾一切地反驳,忘记老师的存在,声音一下子提高不少。
“对,都是搞研究,那我就在自己的地方上研究不行吗?也许这样还更直接。”蓝强铁了心,继续争论。
“好好,好,吃饭吃饭,我去热一下。反正还有两个月,可以先养点兔子试一试嘛。”师娘看出蓝强的心思,如果再争下去也没有意义。她相信年轻人都是玻璃瓶装热水,三分钟的热度,去尝试一下就会知难而退的,到时候再劝他复读也来得及。
郝老师望着蓝强硬直黑发里的根根白发,无奈地摇摇头。少年白,用心读书的农村孩子似乎都是在用生命去做赌注,可是换来的结局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