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算数,四天以后,邓老表就把一副成功的作品交给李桂兰。高大气派,方正挺拔,大家对这幢新式小洋楼啧啧称奇。有人说这房子远远看去简直比后面的小山头还高;有人说这样的房子放心大胆地住,根本不必害怕风吹日晒雨淋;有人说那高耸的屋脊正好与对面的“官帽”持平……
蓝丙一却对假三层的修法大感光火。前天,邓老表和大家站在刚放好的水泥板上砌砖时,说好了砌一人高的墙,放东西拿东西都好干,甚至还可以在上面摆一张桌子打牌。家里是没人打牌,既然流行,也要考虑。本以为安排得巴巴实实,等他买酒回来,墙砌好了,却矮大半截,别说打牌,在上走一走也非得勾着腰。
邓老表振振有词:“地势太高,砌高了怕风。”
蓝丙一哪相信这话,知道一定是李桂兰的主意。每次让她买东西,她就图便宜,不是短斤缺两,就是干脆告诉你没有,或者买替代品。他最喜欢吃糖,干累后想喝点白糖开水。每次李桂兰都说:“街上的白糖掺沙,看起来污兮兮的,还不如糖精纯和,要好甜就好甜。”更可气的是他的胶鞋穿得连底子都没有了,叫她买一双回来。喊了无数回,竟然拿两个左脚的鞋回来。他不穿,她说:“左脚也是穿,右脚也是穿,你穿习惯了不是一样的吗?”这些生活小事蓝丙一能够忍受,没想到她会在房子上也缩水。墙半人高,人上去只能勾腰背驼,稍不小心就要撞到脑壳。不通电,窗子也不安,黑咕隆冬的还能做啥子?
五岁妈死,十岁老汉死,孤零零的孤儿,没读书,后来打煤炭,赶鸭子,人家不是欺负他就是整他。现在乡里乡亲的看在他蓝丙一为人厚道,心肠热,一个队的都来帮忙。这在蓝丙一看来是给了天大的面子,走在哪里都觉得蓝幺爷腰杆挺直了。他也清楚人家不只是为着他来的,地脉龙神起了不可忽视的作用。但是不管怎么样,地脉龙神就出在自己家,他就是感到骄傲,感到老祖宗照着他。农业社时,坡改梯,挖到爷爷的坟。爷爷躺在棺材里,尸体一点没有腐烂,面若桃花。当时他高兴得直跳,以为爷爷棺材里有宝,上天眷顾他这个孤儿。大家却完好无损地埋回去,说那是养尸地,对死人好,对后人没有一点好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现在命运眷顾他,让他扬眉吐气。可是婆娘却是熟透了的藕,多心眼,竟干些丢面子的事,这怎么让他气得顺?当着别人不好闹,只好闷闷地走开,把一肚子气憋住,一句话也不跟李桂兰说了。
按照惯例今天收工打牙祭,除了多摆几个菜外,还应该整好酒好烟。李桂兰却煎了几块“回锅瓦片”,打了几坨豆腐,整了几个豇豆茄子之类的素菜。一瓶啤酒也没有,几瓶散装白酒搁在桌子上,还不晓得掺水没有。一早起来一人一包的翡翠烟没有了,只有一包放在桌子上共用。蓝丙一气上加气,什么也不顾了,放开手一圈一圈地莽起撒烟陪笑脸。不到中午兜里的两包烟都散完了,再回到小屋找,烟消失了,一包也没了。他也不想问,知道问了也白问,况且还在跟她斗呢。打着干哈欠,说着好话,陪邓老表们到中午,还是那几个菜,连个下烧酒的花生米都没有。鸭子在外面嘎嘎地叫,她却跟大家说:“一根猪儿都吃完了,没得菜,将就点哈!”
在大家吃得腥不腥,臭不臭时,李桂兰大声说:“哎呀,这一个月来全靠大家凑合,把咱这房子修起。我们蓝幺爷耿直,大家都晓得,一根肠子通屁股。今天我这样招待大家,实在是过意不去,蓝幺爷不晓得骂了我好多回呀。只是大家乡里乡亲的,还请谅解。蓝幺爷认不到字,算不到账,这房子预计五万,搞下来大大地超啰。我修房子还不是想到政府有个政策,可以凭基金会的折子买砖买水泥。现在五万的折子都陷在里头了,我手头老幺给的一千块现钱也用完了。今天这顿饭大家吃得不安逸,原谅到哈,以后有机会再请大家吃安逸来。蓝幺爷说我咋子不把那几个鸭子杀了,老幺喂了一场鸭子还是要留几个种,大家说是不是嘛?”说完,她摸出一把钱,数给邓老表,说:“这把钱还没有捂热,又给你,多谢你这么多天来出力出主意。我才去借的,哎呀,修房造屋不简单,钱哗哗地流出去!这是大工的。”
邓老表数了数,大工八个,五十块钱一天,她给了一万二,等于算的三十天。他慢腾腾地站起来,将厚厚的崭新的票子在桌子上拍了拍,再甩了甩。一股哗哗的声音骤然响起,如风吹树叶。几十年来,修过的房子,高的、矮的、石头的、泥巴的……全都立在了他的眼前。不必说大山,就是整个樱桃村,哪一幢房子不是等着他来下地脚石,上水泥板。人们信任他,敬重他。在他面前,哪个说话不是轻声细语,点烟不是唯唯诺诺。作为匠人,他以此为骄傲,也加倍地苛求自己。深知修房造屋不容易,即使脑袋被瓦片砸烂,腿脚被石头碰断,腰杆被水泥板压弯,他也从不恼恨,从不怨言,从不退缩。可是李桂兰的话和那一沓钱却像白茅草的锯齿边从心上滑过一样,一道红红的血印凸起,不见血滴,却异常难受。他感到忍无可忍,一改平和庄重的姿态,把钱一扔,轻蔑地说:“蓝幺娘,你太看不起我邓老表了嘛。蓝老表跟我们一起出去修房造屋,哪个敢这样子收工钱?你这样子拿的不是钱,是烙铁呀!你要这样子开,我就一分钱不要!大伙说是不是?”他看了看大家,接着愤愤地说,“拿回去,干脆我们不吃饭,把瓦盖完,我们走!”
蓝丙一发现邓老表真生气,跑过来指着李桂兰的鼻子说:“你整些啥子?哪个不是帮帮忙忙的,你以为钱就会打瞎人的眼哈!”
李桂兰一把收回钱,摇摇曳曳地说:“这几天你又不说,我一个婆娘,咋晓得这么多规矩。我还以为都要开钱呢,昨晚上都没有睡着!大家这么仁义,这样子怎么好意思,我睡在房子里都不踏实哟。”
“啥子不踏实,以后我们修房子还不是这样。咱们大山的人最重情意,是不是嘛?”邓老表接过话大声说,“咱们就大工收三百,小工收两百,算六天的,六六大顺,大家都顺,好不好?”
“这样子要不得,要不得。”李桂兰侧着身,伸出右手不停地摆手。
“咋子要不得,白吃了一个月,还要不得。将来你家发了不要忘记大家就是。”邓老表望着地脉龙神出现的方向,举起碗把酒倒在地上,作了个揖。
为什么要算计别人?为什么要利用人情厚意?为什么要做得那样卑鄙?蓝强实在搞不明白母亲的心思,觉得站在这个场坝里很恶心,只好往竹里馆逃。路上,他很烦,走得很慢,发现路边有吹吹草,扯下一个豌豆角似的老荚,掐去一头,把里面的米子取出来,对着洞口一吹,尖利的响声响起。一边吹一边弹米子,离家越来越远,心中的恨意越来越淡。远远地,他望见竹里馆,竹林掩映下的红砖房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那样亲切,那样淡雅。他甚至看到了场坝前那一排绿意葱葱的藤藤菜,绿得那么鲜艳,绿得那么亲切。就连场坝里铲也铲不干净的白茅草好像也显得可爱了。
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即使是暂时的,他也感觉好幸福。只是哥哥双忧郁的眼睛和忙碌的身影不时在眼前闪现,让他的心如欲飘的气球一样总是有一根绳子拴住,无法自由。不过气球总要感谢绳子,若没有绳子扎住口,保住腾飞的空气,它又何来飞的欲望。哥啊,当真成了一根绳子,哪里都要他。无论大小事,妈都喜欢安排,当爸爸上房子后,她就把跑腿听差的任务全交给哥哥。再加上这两天爸赌气,哥的任务就更多。很多时候,蓝强回去只能和他打一下照面,有时连影子也看不到。并不是每件事哥都情愿做,并不是每句话哥都愿意听,但哥就是哥,只要需要,无论把他变成什么形状,无论要他绕成什么样子,他只会默默地服从。
想到这里蓝强狠狠地跺了一脚,才发现胶鞋陷入泥巴浆浆,扯不出来。回过头一看,原来镶嵌得整整齐齐的红砖一匹也没有了,自己的胶鞋也被糊得面目全非。这一阵天天走这条路,从没注意脚下的砖,突然没了,回到从前的样子,真是一百个不自在。不管母亲有多么自私,至少铺砖这件事她做得精彩。四五里路,都铺了,起码也得两千匹。两千匹才从窑子里烧出的鲜红方正的好砖,就丢在泥巴里与浆浆为伍,说实话蓝强都觉得好心疼。一角钱一匹,虽然钱不多,毕竟是崭新的。不过方便自己还方便大家,这也值得。由此蓝强还有一个美好的设想:等大家走起来安逸后,再一发动,把马路修进来,红砖就作为第一批铺路石,永久地埋在马路上,也算是蓝家在樱桃村的一大功劳。如今人家过河拆桥,母亲却过路拆砖,想起她那张能揪出水的脸,想起她连沙子都要榨出水的做法,火腾藤地直往上冲。
“真是一匹也没有了,真的!”刚从桃塆回来的蓝红,碰到弟弟就说。
“妈真会做好事,咱们有个好妈呀!”蓝强觉得像吞吃了黄连一样,嘴巴里有说不出的苦,摇摇头无奈地说,“哥,不干了,干脆到我的竹里馆去耍一会儿。”
“幺弟,你咋子看咱们妈哟。一大早,妈确实喊我把要得的、好点子的砖抠回来,和省下来的砖再修一个厨房和猪圈。我觉得麻烦,而且还有好几家要修房子,就跟妈说等一阵来。妈只是狠狠地说我是在帮别人做好事。我当时没有理解她的意思,等我中午推着鸡公车去买点烟酒才发现全拿给别人抠了。”蓝红摆起龙门阵来有点像李桂兰,不慌不忙,生怕漏掉一两个细节。
“是哪个吃饱了的干的?”蓝强感到“火心子”直蹿,几乎咆哮道。
“我去问河那边的,他们说是我们大山的抠的。他们说很早有几个男男女女推着鸡公车边抠边退。我问看清楚是谁没有,他们都说太早看不清。我晓得看清楚了人家也不会说。妈其实有这个担心才让我去抠,可是我太相信人了。她说每天都在少东西,叫我清点材料,留点神,我总是敷衍了事。唉,幺弟,砖、水泥、木材天天都在少,我总不相信是人偷的。你晓不晓得买每样东西时,卖的人想着是折子都多余多剩地卖给你。可是现在砖刚够,木头还现砍了些,水泥还是我在桃塆拖了几袋。一把沙糖一把尿,好好坏坏都有,幺弟,忙是帮了,顺便拿东西的人也多呀。”蓝红边摆边分析,好像警察终于把案情查清准备结案一样。
蓝强满脸惊诧地听着这些故事,他觉得像站在冰天雪地,浑身冰凉透骨。怎么敢相信这是事实,哪一本书都写着农村人朴实,农村人真诚,哥翻开的这一页却那样污浊,那样可怕。悉悉嗦嗦的声音不绝于耳,贼眉鼠眼的表情应接不暇,他仿佛看到半夜抬木头、搬砖的鬼影子和站在墙背后交换“猎物”的“地下党”。难道忠实的泥土养育的人们就喜欢偷鸡摸狗,就爱好顺手牵羊?难怪母亲的心像白茅草叶子一样硬挺,一样豁人,都拜磕磕绊绊的生活所赐呀。年轻的白茅草如丝一般柔弱,如毛一般软和,结局是什么,是被牛羊吞吃,被人踩在脚下呀。眼前一片茂腾腾的白茅草骤然降临,白茅草如一把把尖刀一样迅速排列成一个圆形的平台。平台中间巍然端坐的不是仁爱慈祥的菩萨,不是弄巧成拙的红孩儿,而是瘦骨嶙峋、疲惫憔悴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