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坝里横七竖八,堆着许多杂物,竹林旁边一大块花塑料胶布搭建的矮棚子就成了临时小屋。穿越在泥巴、瓦块和木头堆积的场坝,心里十分不快,可是小屋里的声音似乎比这还要混杂。
“哟,老幺回来了。”坐在床边的蓝丙一发现小儿子站在小屋门口,显得异常兴奋。
屋里过早点着的灯像一个病人,有气无力地散发出昏黄昏黄的光。小屋拥挤不堪,一不小心走进会以为进了废品收购站。一张木头绑的床占据三分之一的位置,床后面放着装粮食的柜子,装棉絮的衣柜,还有大罐罐、板凳、桶、碗柜和酸菜坛坛。再堆积四五个大人在狭窄的过道里,几乎把剩余的空间全部占完。
“老幺,你看,修成假三层的样式,多用不到好多砖。你妈觉得不好,还是想修以前那种两层的小洋房。你晓不晓得,上面不管是盖瓦还是搪水泥都要漏。我这个假三层,即使漏也漏不到我第二层来。而且农村哪个没得点家家具具,我都放在上面,连包谷芯放在上面都可以,屋头干干净净的,多安逸。”蓝丙一发现大家如此安静地听他讲,感到从没有过的荣幸,就像退休后重返教坛的老师一样话匣子一开闸就关不住了。
他盯着儿子继续说:“我晚上打泥鳅黄鳝看到过那些房子,整个镇上都很少,我们一修,保证大家都会觉得安逸。老幺,要干就整安逸点,你说是不是嘛?”见蓝强点点头,他喜出望外,好像活了一辈子终于发现自己还有演讲天赋一样。他又望着旁边的一个背有点驼的干瘦男人说:“邓老表,你说是不是嘛?我们大山的出去帮别个修了那么多房子,现在咱们队自己修,肯定要整巴适嘛。”
滔滔不绝的演讲完毕,小屋出现沉默,谁也没有先开腔的意思。左边是墙,右边是崖,不管反对还是赞同,都是大姑娘穿棉袄,两面难(蓝)。蓝红在等待机会,想把自己的封闭式挑出来。蓝强没有摸清大家的意思,不便开口。李桂兰想到自己的意见竟被惯于沉默的蓝丙一反驳,而且他明显占上风,一时也哑口无言。邓老表虽然赞同蓝丙一,但是作为外人不好开口。
“老幺,你觉得要不要得?你说要得就按照你老汉的意思干。”李桂兰想到地脉龙神,想到张老师,终于打破沉默,破天荒地要儿子拿主意。
球抛在蓝强这里了,再推辞就不是蓝强的风格。看着哥满脸的期待,他说:“修了一场肯定要讲究方便适用,经济好看。现在多花点钱,整好了,是永久性的,比东整一下西扶一下好得多。妈你说是不是?楼板的寿命三十年到五十年,一栋楼修起就是一辈子的事,将来你老人家的孙儿还要住呢!”
一句话把李桂兰逗笑了,她嗔怪道:“孙儿,自己还耳屎那么大点,还说孙儿。”
“嘿,等不久哇哟,我看蓝幺娘到时抱孙孙都搞不赢哟!”邓老表看看蓝红,哈哈大笑起来。
蓝强真心为哥庆贺,拍着他的肩膀笑得特别厉害。哥哥抡起拳头好像要跟蓝强打架,脸上挂的却是笑容。蓝丙一一只手搭在床上倒真像抱到孙子一样乐开了。李桂兰不知是想着孙子还是看着儿子,笑得口水眼泪直往外冒。
笑真是一剂灵丹妙药,小屋顿时宽阔不少,连灯光也明亮起来,商量的氛围融洽多了。不算假三层,总共十间房子,一正两横,四间重上去,预计花五万块。李桂兰赞成修假三层的样式,连蓝丙一提出的贴外墙砖她都答应了。令蓝红不大满意的是想修成街上那种套间式的,二楼用铝合金玻璃把阳台也充分利用,可父母都不同意。他们认为每一间面向阳台开门,显得独立又谨慎,钢条的窗比玻璃牢固。蓝强帮着哥说了两句,发现父母头脑里一致认为套间是城里的,农村人就要农村人的风格,他就没有多说了,只能把遗憾留给哥。
让蓝强着实吓了一跳的是房子拆了,什么材料都没有准备。父母尽信神,阴阳先生叫他们什么时候拆房子,什么时候下地脚石,什么时候进屋,一丝一脉,记得清清楚楚的。李桂兰说:“这是大事,稍微有点偏差就会弄得家屋不顺,必须整得青丝按缝的,不能出一点点错。我请人算的时候,把一家人的八字都拿去了的,主要还是依你们两弟兄的。”
蓝强是个彻底的无神论者,对迷信这一套把戏是吃了萤火虫,心里明白。可是与农村这片土地融合以后,他发现确实有些东西难以从科学的角度去解释。就说青蛇和红蛇吧,没亲眼看见,他相信农村人不会说假。大自然太神奇,有时他希望冥冥之中真有命运之神安排,那样就不用费尽心思去争去奔。但是什么都交给命运,让命运的大网罩得严严实实,连透气的机会也要申请,那又太憋气。现在他只想跃出命运的网,把自己的未来看得清清楚楚。
门口有一张不知什么时候编织的蜘蛛网,他轻轻一戳,捅出好大一个洞。蜘蛛先是急速地爬过来,发现什么也没有,往后退了两步,才发现网破了。蓝强以为蜘蛛会放弃,另结一个网,没想到它爬上爬下,三两下就把网补好,看起来天衣无缝。“命运就是看准目标,百折不挠地前进”,蓝强似乎读懂了蜘蛛的语言,转身告诉父母雨期马上就到,必须抓紧时间运砖、水泥和水泥板。
李桂兰觉得老幺今天的表现好称心,说话看得到火口,做事有分寸,这个儿子就是优秀,值得信任。她满口答应明天亲自买材料,让蓝丙一和蓝强到大山上打黄沙,请邓老表帮忙安排人杀猪煮饭和平整屋基。交代完,她凑到邓老表面前说:“那坨地基石千万动不得,张老师说动了就是动大山的龙脉!”
大家送邓老表时,发现天阴沉无比,连青蛙的叫声也没有,一看时间都十一点了。蓝强起身去自己的竹里馆,蓝红和蓝丙一各自找队里人家借宿。临走时蓝强反复嘱咐母亲早点让车子把材料运到跳蹬子。李桂兰赌咒发誓叫儿子甭担心,她说即使下雨也有地脉龙神保佑,大山的男人们个个都有鸡公车,不怕。
蓝强打着手电回到竹里馆时,外婆坐在漆黑的屋里睡着了。他不忍心叫醒她,轻轻地走出来,不想外婆惊醒了。蓝强给她批上一件衬衣,把手电给她。她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站在羊圈门口,蓝强发现绵延不尽的黑,像看不见的箭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他呆呆地站着,眼睁睁地看着它们穿透自己,消融自己,直到自己也化为一支支黑色的箭。微风吹来,凉丝丝的,一团温热紧紧伏在脚趾上。他拍拍手,小狗发出轻微的回应,好像它也害怕强大的黑夜。没有魔力的黑夜,却会制造种种乱人心智的假象,让人迷失在它虚幻的强大里。把小狗抱在怀里,蓝强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好像要把占据心中的黑气全部清除。
半蹲马步,左手撑在左腿上,右手抚着肩膀上的横杠,八个男人如现浇的塑像样一动不动地摆出相同的姿势,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他们都身着背心,脚套黄胶鞋,年龄在四五十岁上下。
“一二三,起!”随着一声沙哑有力的号子响起,他们两腮一股,灌足丹田之气,霍地站了起来。
领头的邓老表换了口气喊道:“平阳大路,迈开大步!”其余人跟着一声吼,迈出相同的步伐平稳地小跑起来。
这些男人身上轮廓分明的肌肉被阳光烤成深褐色,宽阔的肩膀连着粗大有力的膀子,这足以让人联想起健美运动员。不过这些“运动员”一点也不顾及美。他们的肩被刮出一道道血印,手被磨得血泡横生,身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时不时还冒出被钉子乃至木块刮擦后的疤痕,深一横浅一道的。
“筋筋绊绊,一脚踢断!”场坝里不知哪家小孩用红色的塑料绳子绕来绕去,挡住去路。蓝红正要上前清理时,领头的邓老表一声号子,抬着地脚石的“八牛”毫不退缩,直接踩过去了。
一溜烟,“八牛”来到用木块临时搭建的箱架下面,箱架斜斜地倚靠在七八米高的第二层墙上,一丈来宽,隔一尺左右钉了块木板做象征性的梯子,空手在上面,颤巍巍的,随时都有掉下去的感觉。
“丁字拐,两边甩;溜得很,踩得稳!”号子一喊,众人齐声应和,一边吼一边跟着节奏踏上箱架。除了一千多斤的楼板占据的有利位置,两边的人都踩在箱架边上,如果哪一个脚下稍微一滑,或者脚步不一致,那后果不堪设想。
“前踩左,后踩右;抬头望,慢慢上!”走到箱架中间,邓老表换个号子喊起来,后面的应声放慢脚步。越来越高,越来越陡,越来越重,号子里夹杂的呼吸声越来越浓。所有人都放下手里的活,屏住呼吸看这危险的一幕。蓝强似看非看,汗水却两颗两颗地滴。
正如蓝强所说,真下起了秋绵雨。二十来天,淅淅沥沥,从来没有晴稳过。开始运材料,真是烟囱站岗,铁将军把门,全家齐上阵。队里头家家户户,四五十号人,排成一条长龙,前面的搭箱架铺谷草铺砖铺石块,后面的推鸡公车拉鸡公车,还有用箩筐挑用背篼背的。不管是毛毛细雨还是阵阵中雨都没有减少一分热情,人们照样背着塑料胶布顶着斗笠,干得热火朝天。要是夸娥二神看见定会火速禀告天帝,说愚公又在移山了。
五六里的路程,几十吨水泥木料砖块水泥板,五天内全部运回,连五队六队的看着热闹,也推鸡公车来帮忙。大家都兴奋地说这阵势比得上毛主席发动修革命水库那会儿。蓝强着实感动,农民的心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实心眼。有这样的精神,这样的干劲,谁说农村没有希望?农民并不是守旧派,并不是死脑筋,他们多么向往新事物,多么渴望新生活呀。大山的第一幢楼房,他们全然当成自家的来干,甚至比自己的还尽心。农村什么都缺,就不缺朴实的心,火热的情呀。
与乡邻们的慷慨出力相对应的是李桂兰的无理节约,为了少运几吨河沙,她坚持让蓝丙一到大山上去打黄沙。黄沙没有河沙的黏附性强,况且河沙也不贵,一百块一吨,大头都去了还害怕这点小头吗?可她就是拿起金碗讨口,装穷叫苦,说没有钱,节约一个是一个。这样,蓝丙一不但不能参与热火朝天的搬运,还闹得几个女人帮着捶沙筛沙。
材料运回后,砌墙盖瓦,只需要砌砖的大工和拌灰浆的小工,外加几个打杂的煮饭的。大家照样天天来找零碎干,功臣一下成了栈房头的蚊虫,充当吃客。每天六七桌人的饭菜,两百多斤重的猪只剩骨架了,李桂兰的心就像药材店的揩桌布,苦得很,进进出出一张脸能揪出水来了。
唯一洒脱的是蓝强,修房子不用挨边,还能在竹里馆悠闲地读书喂羊。鸭子卖了,除掉本钱和粮食钱,净赚了四千。请人打井,买水泵,解除水患之忧后,兴高采烈地赶回四十只鸭,给母亲一千块钱,说是为新房子做点贡献。又还哥五百,留两千备用,一个人喜气洋洋地查看新房建设。
今早又下了点毛毛雨,地面打湿了,箱架上有点滑,蓝丙一怕出事,打算不上第二层水泥板。李桂兰说:“人家张老师算好今天辰时一刻放上去,你一个憨包,到底听哪个的哟?拆房子,下地脚石,上第一层板一丝一线都掐准了时间,害怕封顶还随随便便,这不是自家泄自家的门板吗?不改就是不改!”
蓝丙一没办法,烧香,祷告,请地脉龙神保佑,都十分虔诚地做了,心里还是直打鼓。蓝红建议撒点灰,他认为灰打湿了黑糊糊的更麻烦。想来想去,为了把稳行事,只得穿钉鞋杵拐杖,在抬之前,拿着帕子把箱架从上到下抹了一遍。
李桂兰知道自己这个丈夫平时不开腔不出气的,拿出去见不得世面,可他最大的优点就是把自己的话当命令,命令一下,他定会千方百计地做好。不过,这回她始终心神不宁,害怕出事。考虑到推来推去,推迟一天又得浪费几大桌,她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一二,放!”听到邓老表这声惊天动地,蓝强的心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他的眼前晃动着红色的砖墙,灰色的水泥板,解开的大索,邓老表打颤的双腿,父亲红肿的膝盖,众人脸上滚下的汗珠……这一切在他面前融合,煎熬,变成一股上升的气流,在空中旋转,翻飞,似乎要将他卷进去。闭上眼睛,他仿佛听到每一个人的慌乱的心跳,触摸到每一根绷紧的神经。
谢天谢地,水泥板稳稳当当地放在墙上,连一点砖屑也没有撞掉。如释重负的人们默默走开,没有人像往常一样说一句玩笑话。蓝强跑到箱架下面,接过横杠和大索,邓老表的手湿漉漉的。他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没有说,默默地走在前面,端来浓茶水递给每一位汉子。
“咋啦,老子在墙上面滑那一下,以为今天要出事。”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烟,邓老表坐在场坝里的水泥板上一个劲地甩脑袋。
“幸好大家都稳到了桩子,没有松劲。哎呀,全靠地脉龙神保佑!”蓝丙一不停地揩身上的汗水,恭敬地看着地脚石。
其他汉子似乎还在梦中,一个个默默地喝水,低头不语。
第二层水泥板放了一块,意思已经走到,蓝丙一决定今天不干了,让大家修整一天。
没等蓝丙一发完话,李桂兰老远开着腔:“今天雨停了,老天爷都希望咱们早点修成。再过一阵要收豆子、红苕,大家都忙不过来……而且有地脉龙神保佑我们……”
还在寻找声源时,穿着围腰的李桂兰闪到大家面前。蓝丙一看到自家婆娘翻上翻下的嘴巴,不得不把吐出来的话吞进去,为了掩饰尴尬,只得把烟拿出来撒了一圈。
邓老表的心还吊在嗓子眼上,也不想长麻吊线地干。他拍拍大腿说:“蓝幺娘,你还担心整拢十冬腊月吗?放心,今天我们就把水泥板放完,明天就把假三层砌起,再有两天时间就把瓦盖上。保险给你一幢漂漂亮亮的假三层!当然外墙砖,地板砖就是别个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