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强,哦,蓝连长,本来村里不愿意打扰你,浪费你的宝贵时间。想到你有文化,有说话能力,又刚上任,应该多了解村里的事,所以叫你跟我去走一趟。你呢,就当陪我去看看风景吧。”夏清明穿着一身藏蓝色西服,反剪着双手走在前面一本正经地说。
“行啊,这一个月,除了在村里开了一次会,还没做事。只是这个天快黑了,还有啥子事呢?”蓝强踌躇满志,像观战已久的武士终于可以上擂台一样激动。
“就是因为天快黑了,才有事。走嘛,你还害怕我整你吗?”夏清明嘿嘿地笑起来。自从得到袁书记的赏识后这村长就脱胎换骨,把说了几十年的口头禅丢得一干二净,留下的影子只在笑声里能感觉到。
四月份的大地换掉色彩缤纷的彩衣,留下一片郁郁葱葱深深浅浅的绿。淡绿色的秧苗横看成排竖看成列,轻轻走过似乎听得见它们嚓嚓成长的声音。墨绿色的包谷秧早已经受不住遗留在土里的麦秆遮盖,纷纷舒展开优美的手臂,似有一拥青天的豪情。绿油油的花生叶像庙门一样合掌关门了,露珠在叶尖显得晶莹透亮。坡坡边边里零星分布的嫩绿油菜秧与毛茸茸的黄豆苗争夺着生存的空间,谁也不让谁。绿色缓缓流进蓝强的心里,他觉得自己也像这春意浓浓的大地上一棵泛着绿光的小苗,成长的感觉多么美妙,生活多么有希望呀!
“到了,前面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这是十三队,昨天,他们队里的黄芬兰老了。今天,嗯,今天我们去看一看。”夏清明指着前面插着鲜红望山钱的地方,边说边在兜里摸出五十元钱。
“我来吧。”蓝强在身上的衣兜里上下乱翻,后悔走时没在衣服里放点钱。
“不要找,不要找,我早准备好了的,这代表村里的意思,不代表我们个人。”夏清明摆摆手,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他实在想不到眼前这个村长如此细心,如此周到,陡然觉得村长的身影显得异常高大,异常亲切。虽然他没有给大家办个什么像样的大事,能够对村里的事如此了解,对待村民像亲人一样,这也真够操心的。大拇指比粗腿,还差一大截,要学的真多呀。
感慨归感慨,行动才是事实。走进黄家,村长给钱时,蓝强特地进入堂屋烧了一柱香,表达对死者和死者后人的诚意。坐在桌旁准备吃斋饭时,他思忖黄家主人来感谢时该不该笑,如果笑明显是对死者的不尊重,如果不笑又是对主人家的不礼貌。他觉得左右为难,打算看看村长怎么说,再照着做。可是吃了个半饱,黄家人像没有发现他们似的不理不睬,有的人还时不时指指他们,又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月亮坝耍刀,明砍,你说,好多?”黄家小儿,二十来岁,走到夏清明身边如社会青年搞交易一样侧着身虎着脸。
“对嘛,你是孝顺孙儿,打工找了钱,你奶奶疼了你一场,现在她也心安了。你奶奶八十多岁了,本来我们不想来打搅的,只是这个政策规定,不好整得……”夏清明吃瓜子似的吞吞吐吐,说过不停。
急性子的年轻人在一旁听得极不耐烦,一口气打断说:“好啦,我们没得时间跟你罗嗦,你直接点,好多?”
夏清明不言语,只是支起两根手指头,像卖宝石的贩子一样眯缝着眼打哑谜。
“两千?咋子涨价了?去年才一千五呢!”青年暴跳如雷,那气势足以像电影里的武林人士一样一口气掀翻一排桌子。幸好理智告诉他破坏了是他的,所以只是把拳头捏了又捏。
“好啦,不跟你说,叫你老汉来。走,蓝连长。”夏清明撇下饭局径直走进堂屋。
堂屋里设的灵堂,五六个道士正在敲钹打鼓,舞经幡唱经文。一排孝男孝女跪在一张油光光暗黄黄的烂草席上呜呜哭泣。
夏清明走在其中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头面前说:“黄三爷,借一步说话。”
三人进了一间偏房,夏清明顺手插上门闩说:“吃甜茶说苦话,不忘过去,你帮过我很多忙,我一直记得清清楚楚。扯远点咱们也是亲戚,是吧?你是个耿直的人,村里的人都恭维你。你看楼房修得漂漂亮亮,等两年就要娶个能干的媳妇了,是不是?我刚才给你儿子说了,哦,那个小伙子是你儿子吧?他可能也告诉了你。我喊你来说的意思就是不要闹,闹出去大家都不好说,是吧?我呢?是按政策办事,你看嘛,这是镇上才出来的政策,上面规定两千。不要慌,不要急,唉,穿衣镜照人,原原本本给你说,这个大家都晓得的,村里要提留一部分,看在咱俩交情的份上,现在村里提留的五百不要了,你还是交一千五。这下要得了吧?”每一个问号后面,夏清明都要顿一顿,用黄褐干涩的眼睛诚挚地看着对方,时不时还凑到对方面前故作神秘地说话,样子就像一个惯于传话的农村嫂子。说完后,把一个红头文件裹在手上,在黄三爷面前晃了晃,那神气又从乡间嫂子恢复到一本正经的衙门判官。而手里拿的好像圣旨,高高举着,不容别人沾边。
黄三爷脸上的表情一会晴一会雨,变来变去就是闷着头不开腔,好像在沉思。
“哎呀,空费神咋子嘛?我把你拉在这里的意思就是说你我关系好,少你五百。别做小豆干饭,总闷(焖)着呀。好,那我们还是在外面去说话,免得大家看着不好。”夏清明忙把文件塞在衣兜里,想推黄三爷。黄三爷的儿子看着事情不妙,带着一帮亲戚走厨房门涌进偏房。小黄爷跨步上前怒吼到:“你要咋子,****的强盗?”
“嘿嘿,小黄,今天没刷牙吧,咋子说话不干净呢?你老汉就是一个很礼性的人。我只是让你老汉看一个文件,你还以为是我规定的?”夏清明不温不火,不急不慢地站到门口去。
“道士吹海螺,你唬鬼呀,拿给老子看看,老子在外打工早就听说可以土葬了,你花儿还到处骗人。”小黄爷伸手来要。
突然,瓢泼大雨哗啦啦地奔袭而来,好像千军万马所向披靡。一时间,噼噼啪啪的雨声混杂着高而尖的唢呐声,长腔长调的念经声,将大家的注意力拉住了。拉塑料胶布,收望山钱,抬桌子,搬碗筷,人们不顾雨点打在身上的生痛,跑进跑出,忙得不可开交。
“拿给你看,你以为这个文件随在哪个都可以看的吗?蓝连长,你是高中生,你念给大家听。”夏清明不为雨所动,把文件递给蓝强。
蓝强接过来认真看了一下政府规定的土葬处罚条例,说:“的确是两千,只是这份文件是三四年前的,村长你是不是拿错了?”
“听着了吗?你说我整你,咱们的民兵连长总不会整你吧?”夏清明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不对,以前的文件咋子算数,不得行。爸爸,咱不交。”
“不交,你想弄你去绳起吗?今天我走得慌,拿错了文件。说到这,是我的不对,那再少三百,你不交我就不走了,你们看着办!”夏清明一改慢条斯理的腔调,像爆火炮一样噼里啪啦说完,一屁股坐在板凳上瞪眼看着黄三爷。
看看场坝里忙碌的乡亲,黄三爷实在忍不下去了,说:“老幺,不要说了,交!你看你奶奶的道场还没有做完,又下雨了。咱们还有很多事,懒得跟他们耗时间。”
“好啦,这是发票,你们收好。对了,你们家的伞呢?”夏清明把钱塞进贴身衬衣,起身就走。
“没有伞!”黄家像泼水一样甩出这句话,把蓝强和夏清明扔出场坝。两人淋着雨,往旁边一户人家借来伞。路上夏清明有点生气地说:“看着就要多三百,你为啥子要说那个时间?”
蓝强似乎明白了点什么,默默不语。快到大山时,夏清明拿出一百块钱塞到他手里说:“来,这是你的,辛苦了,以后要机灵点。你看我说了那么多话,口水都磨干了,才……”
“村长,是不是上面已经规定不收土葬费了?”蓝强认真地问。虽然是在黑夜,但是夏清明依然看到他犀利的双眼像箭一样刺来,懒洋洋地说:“这个跟你无关,你把钱收到就是,以后看清火候,我晓得你不缺钱,我也不缺钱。但是村村无数都是这样整的,我们不这样,这事不就黄了吗?这是一件好事,使得那些人可以少占土地,还可以为村里创收,用于公共事业。你想大家都是一样的,多公平。”
蓝强在心里喊了一个“贪官”,嘴上还是耐着性子说:“村长,我不要,以后这种事也不要喊我去了。这是胡来,我劝你多为村民创收,不要跑在村民家里去为自己创收。”
“半斤鸭子四两嘴,你嘴硬,你以为老子怕你呀?你给老子不要故作清高,你就是找得到点钱嘛,看不起哈。老子是看得起!你就是有人在镇上照着你,你以为你有几斤几两我不晓得哈。屁股一翘,老子就晓得你要屙屎还是屙尿。老子们混了几十年拿给你吐口水,你****豆芽做拐棍,还嫩了点?我给你说,想要在樱桃村混下去,自己把嘴巴闭紧点!”夏清明边走边骂,愤愤地绕道走了。
蓝强跌跌撞撞地回到竹里馆,觉得心里有块大石头,堵得特别慌。怕吵醒睡着的父亲,他只在日记里写下“这个世界怎么这么小?他女儿说他是村长,能管事,的确管得挺清楚啊……”然后倒在床上彻夜难眠。
早上醒来,蓝丙一看到儿子精神不振,老是发呆,又看见他的衣服脏兮兮的,焦急地问:“老幺,咋子了?”蓝强一个劲地摇头。蓝丙一着急极了,握紧拳头叫道:“老幺,是不是那个‘嘿嘿’整你,老子去捶死他花包谷!你等着!”
一声闷雷敲醒蓝强的脑袋,他倒真想一锤子把这个奸贼给砸死。然而这是他一个人在骗人吗?为什么他能欺骗得逞?穿青衣抱黑柱,他们都是一色人,整个村委会的人都是骗子!明明是不再收的钱,为什么不公布?他想带领大家去告状,可是告谁?昨天自己才跟他一起去骗人,大家还会相信他吗?如果这事连累师娘怎么办?一大串问号在脑袋里盘旋,他真想借一下孙悟空的金箍棒把天捅开来看一看,到底是什么颜色。想起自己信誓旦旦地写信,就有些荒唐。县长,县长会管事吗?一抬头看见父亲拿着锄头走出去,他才追上父亲说了一个大概。
父亲听完愤愤不平地说:“****祖宗八代,死人钱他都要骗,他硬是屁儿芯芯都是黑的。老幺,这个夏清明他花儿不得好死,你放心,死鬼都不会饶他。老幺,你没有要是对的,这个钱不干净。老幺你是不是想去揭发他,这个事干不得。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亲眼看见我们队那个姓曹的,干检举揭发别个的事,一家人都死绝了。再说,老幺,农民二爷告官这个事,咱拖不起。你要好心点想想,咱们可是一大家人哟!”
蓝强点点头,暗下决心,他要像公安局的卧底一样,把村里的账目了解清楚,把村委会的情况搞明白,然后再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