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好,羊的长势也像夏天的草一样旺盛,黄鳝泥鳅也开始产卵。蓝丙一的膝盖却肿得比大腿还粗,连小腿和脚掌也像绑了块红铁一样硬邦邦,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据说陈艾、红活麻、箭杆风、野鹰,折耳根、白茅草根、老姜、蒜杆、柚子叶和金银花藤等十多样草药能祛风除湿,舒经活脉,蓝强特地找齐后用蚕茧站的大锅煎,把父亲围在席子里蒸了三次。
蓝丙一红肿的膝盖真不痛不痒,不红不肿了,用他的话说就是“拈落了”。去除了病根,他兴奋不已,好久没唱过的《沙家浜》《白毛女》《天仙配》这些戏剧歌曲又认真地哼起来,个别几句还唱得有模有样。
蓝强自考科目完成六科,有四科已经过关,刚考的两科感觉颇好。还有四科就完成,他想考完以后买一些法律的书看看。虽然他不像父亲那样忘情,可偶尔吹一吹箫,唱两首歌,心情也是舒畅的。他专门买了一个小收音机,父子俩一天到黑不是听新闻就是听歌曲,日子过得挺自在。关于夏清明的事,他没有忘,偶尔见面他也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打招呼,问一些情况。反倒是夏清明故意躲躲闪闪,说话嗫嗫嚅嚅。
六月份的天,太阳变得异常火辣,尽管池子里换水频繁,羊儿们还是有些烦躁。还好地势较高,风大,又有竹林,再加上早晚洗圈,中间再洒几次水,倒也没什么事。不过蓝强还是让父亲捣烂许多仙人掌,煮一些白茅草根水混在羊饲料里,清热解毒,以预防为主。
“蓝连长,蓝连长!”夏清明一大清早在竹里馆门口喊,比爆火炮的声音还惊人。
“有啥子事?出来说,羊怕生人吵。”蓝强提着桶拿着瓢急匆匆地走出来,一看,愣住了。今天这村长和平时判若两人,破烂衬衣,皱巴巴的裤子,黄胶鞋,完全是一副标准的老农形象,甚至比老农还要寒碜。
“大好事,大好事!这回你可以大显身手,大干一场了。总之上次是我的不对,我给你赔不是。从那以后,我就想一定要为老百姓办实事,你看这就成了。怎么样,我这身打扮?好啦,长话短说,共青团中央要搞一个扶贫开发项目,想要找个地方专门投资一百万。县上选中咱们村,所以我决定在你我两个队迅速地圈一百亩地出来,种上梨树、桃树、枇杷树等良种果木,到时还要专门请农技人员来指导,以后可能还要养一大批羊在里面。不过,能不能选中咱们这里,就看这半个月的准备了,半个月后共青团中央还专门派人来查看情况。如果可以,咱们这里还要建枇杷酒厂,羊肉加工厂,那样我这一辈子可以算是为咱们村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啦!”夏清明越说越起劲,越说越兴奋。
蓝强觉得他虽然形象不雅,口水四溅,不过总算听到他发自肺腑的话语,十分高兴。想起自己还想逮他的小辫子,顿时觉得自己好猥琐。想归想,干归干,他毫不犹豫地同夏清明一起赶回家,将两个队的人召集在大山下面开群众大会。
夏清明站在一坨大石头上,看着稀稀拉拉的人群吼道:“再等十分钟,哪家哪户的人还没有到,不晓得情况的,后果自负!”
李队长忙扯开嗓子吆喝起来,不一会儿所有在家的八十来号人都到齐了。
夏清明像肚脐眼看喜剧,满肚子的高兴。他说:“我晓得,投票时,许多人说我夏清明当了二十多年村长没有给大家办一件大事。今天,我就给大家办大事了!共青团中央,你们晓不晓得是咋子回事?就是中央,北京,毛主席那儿!现在团中央要投资一百万在咱们这里,搞一个科技开发基地,懂起来没有?”见众人两眼放光,窃窃私语,他更来劲来,把他的理想,把村里的未来统统展望了一番。最后他说:“你们干不干?干,好,大家咬了耳朵的,觉得划得来,是不是?从今天起,咱们就开始干,你看我隔了好久没下过地,今天也要和大家一起干!大家先把大山这周围团转的包谷花生红苕藤通通扯了挖了,然后把土平整出来,最迟后天,就把果树苗运回来,栽下去。至少半个月后,人家看到有那一回事,而且都要活鲜鲜的,是不?”
“哇,可以不扯吗?红苕藤没得事,可包谷和花生要不到好久就要收了。”许多人极不情愿。
“不扯?我说你们硬是想屙尿擤鼻子两头都逮着吗?我告诉你们,不可能。人家看上了才给钱,你不可能让人家看你的包谷花生吧?放心,这些果树明年就要结果,最主要的是那一百万的投资。现在我就在这里发话,栽一棵二十块钱,出一亩地的五百块。还有人不干的没有?没有,那就回去拿锄头镰刀来自己弄回去。李队长找几个人量一下各家的亩数。好,散会!”
夏清明一挥手,大家一哄而散。见大家都回来了,却舍不得下手,他吐了一口口水在手心里一撮,拿起一根长竹竿,学着侠客的姿势横扫大地。只听见霹雳啪啦,一片挂着“红灯帽”,再隔半个月就会成熟的包谷林发出清脆的响声,心不甘情不愿跪倒在地。
热火朝天的场面开始了,蓝强跟着李队长记账。人的干劲多大,一会儿功夫大山下面的一片绿色消失殆尽,裸露出褐色的肌肤,远看去就像被人拔掉脖子毛的雄鸡。夏清明忽而来看看丈量的情况,叫人一定要仔细,忽而指着土里的包谷蔸,让大家拔干净。
第二天,大山下面到蓝强家,包括三个山头的土地都变得干干净净,连一丁点绿意也无法躲藏。漫山遍野的人们不用像农业社那样吹口哨,早已拿着锄头在平整土地,里面包括蓝红和怀胎四月的葵花。蓝强他们把土地丈量好了,基本上每一家人都有一亩半亩在里面,没有人怨言。只有两三家运气特好,有两亩在这个圈里面,大家看着虽然眼红眼黑的,不过各自有忙不完的事,也就没有谁说风凉话。蓝强家有一亩二在里面,算比较多的。
夏清明焕然一新,穿着新衬衣慢慢地走了一圈,看了一会儿,满意地点点头,吩咐到:“我马上去运果树苗,你们今天下午看着大家打窝。记住必须是两尺深,三尺见方,窝与窝之间横竖间隔一丈。必须严格按照这个方法,今天晚上灌足水,要保证成活率百分之百。你们要晓得这个苗价高啊,一根二十块钱,一亩四十根。你们算得到,八万啦,贵得狠。”
说话算数,夏清明按时把果树苗运到跳蹬子。恰好是星期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排成一条长蛇阵,小心翼翼,来来回回,跑了将近十趟,终于把树苗扛回来。马不停蹄,严格按标准,牵墨线,拿尺子,像做几何题一样,蓝强认真计算,一一比着干,就差拿量角器了。
半天功夫,变戏法一样,大地又恢复绿意。站在大山顶上看上去,那分明是现代化的解放军方阵,连每一根枝桠分叉的方向都是一样的,甚至最边上的叶子都可以用木匠的墨线来测一下,保险在一条直线上。树下按照蓝红的突发奇想,大家还将四处连地皮一起揭来的白茅草铺在上面。白茅草走根快,不消半个月,有茂腾腾的白茅草覆盖,保险让人看不出一点现拼现凑的痕迹。
“蓝连长,你的羊喂好没有?咱们两个队,咱们村的命运都靠你啦。不过,这事成不成,由你决定,我们不敢强迫你,也不愿意强迫你。你哥也来了的,你们几爷子商量一下,我们几个在这里等你。”半月后,夏清明又一大早赶到竹里馆,甩下几句话,一屁股坐在屋檐下。
蓝强拿着扫帚刚扫到门口的羊圈,蓝丙一在池子边一瓢一瓢地喂食,两个都闷在葫芦里。
“幺弟,村长说要借羊,看你同不同意?”蓝红拿起另一把扫把走到蓝强旁边。
“咋子借?为啥子要借?借来干啥子?”蓝丙一一听着急了,连珠炮发似的把问题抛向自己的大儿子。
“哎呀,村长,还是你来说,我怕说不清。”被夏清明拉来,蓝红本来就恼火,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了又遭到父亲的责问,他只好跺着脚把球抛回夏清明。
“打发灶王爷上天,我就有什么说什么。蓝强,你知道今天刚好半个月,县里的同志们不食言,一会儿就要来看咱们的果木基地。你不知道,他们还真当成一回事,把电视台的都请来了。听说市里还有人来,加上镇上的,七七八八四五十个,说是来参观验收。我已经吩咐人煮饭,安排伙食,就在你家。这个不要你操心,帮忙的早去了,打豆花的,煮饭的,切菜的,都在你家忙活着。现在最麻烦的是要按照最流行的生态化方式干,就是讲究综合利用,不能光种果树,还要大量养殖,比如鱼鸭鸡羊之类的。鸡鸭鱼都好说,咱们两个队的鸡和鸭今天早上天一亮都集会到大山下面的竹林里,有四五百只。鱼也圈好了的,就是你家门口那口堰塘。现在就差羊,正当大家一筹莫展时,突然想到你这里。这不,问题就简单了。可是呢?现在天气大,你的羊本钱又大,不比鸡鸭,我们想跟你借,又怕出闪失。唉,屎涨了来打茅厕,来不及了,都怪我没有安排好。”夏清明盯着自己的脚娓娓诉说,好像他只是在给自己说话。到最后,他猛捶一下大腿,愁眉苦脸地望着蓝强。
“没有就没有,何必搞得那么复杂?明年咱们喂起来以后再请他们来看不可以吗?”蓝强记起读书时学校为了迎接普九工作检查,向学生借书的事。唐校长说其实也不叫借书,大家凑合着把书聚在一起,资源共享。可是书收上去后,图书室从来没让学生共享过一次。直到现在他还心疼老师送的对联书,放在图书室里不知被耗子咬了还是霉坏了。有就有,没有就没有,糊弄人的事,想起来就痛恨,何况还要去搅和,简直就是要拿人格去出卖。
“是呀,咱们这是干的骗人的勾当。可是有啥法子,他们是领导,一切他们说了算。他们逮着刀把把,我们还不是只得依从。事情整成了这个样子,如果不按照他们的意思办,他们不欢喜,嘴巴一闭,事情一泡汤,哪个来收拾这个烂摊子?到时候豆饼充饥,空欢喜一场,拿给别个看笑话不说,苗苗钱咋干?哎呀,这个事不好整得哟,我们走吧。”夏清明像鹅儿吃辣椒一样,一个劲地甩头。
“幺弟,你不要担心,我一直守着,不要人整它们,行吗?”
“不是整不整的事。”
“老幺,咱们想发展,想挣钱,不是丁丁猫想吃红樱桃,眼睛都盼蓝了吗?这件事终于有了眉目,咱们肯定不能前功尽弃。其实这根本不是骗不骗的事,你想,你还不是属于咱们队头的人,那些果树苗哪一根没有倾注你的心血。现在我认为也不叫借,只是让县里的人看一看咱们搞这个是有能力有水平的。等他们批下来后,你再帮咱们的基地把羊养起来,那不是皆大欢喜吗?”李队长捏着半截烟,走到蓝强身边轻言细语地说,一席话下来烟都被空气抽完了。
“老幺,这件事咱们是吃亏一点,但是是为了队头,我觉得要得。当真苗苗钱打水漂漂了,我们才是不好给大家说得。”蓝丙一衔着村长给的云烟,恳切地看着儿子。
“好吧,不过喂食全由我来。”想到大家扯红苕藤时的不舍,砍包谷杆时的痛惜,蓝强只好牺牲自己一贯的作风,违心地点头。
“好,这才是为人民服务嘛!咱们两个队有三个大竹林,我本来想圈在你家旁边,想到要在那里吃饭,就改在我家后边,那里清静,不吵。你放心一切都整好了的,出了一点问题,我来担着。好,蓝强你来安排,咱们就走哈。”夏清明在池子边走来走去,插着腰拍着胸脯打包票。
先放出一个圈的,蓝强打算像赶鸭子样让它们领头。没想到这些羊没出来过,又见不得陌生人,一点不听使唤,只在场坝里像豆腐房的磨盘,团团转。
夏清明找来一根棍子,举起就想抽打,被蓝强喝住。蓝丙一用绳子套住最大的后,羊群才咩咩地极不情愿地跟着人走。如法炮制,每个人套一只作为领头羊,其他的就顺溜溜地向前走了。羊儿们排成一条歪歪扭扭的黑绸子,像一群灾民不得不离开家园一样,号声震天,声嘶力竭,哀怨不已。
蓝强走在最后,听着心都碎了。他曾经发誓一定要让羊儿们舒舒服服自由自在地过好每一天,可是现在却让它们不由自主地迁徙,遭受莫名的痛斥,承担无为的责任,这种痛苦也许比把它们卖了还有难受十倍。他轻轻地抚摸着走在最后的那一只羊,希望减少一点它的痛苦。它却全然不顾主人的情意,照样望着天空发出悠长而凄惨的鸣叫,似失去父母的孤儿哭泣自己悲惨的命运。
终于到了暂时栖息地——一片平整宽阔的竹林,叫声总算有些消停。夏清明考虑得倒挺周到,竹叶没有,地面干净,用竹笆篱围着的地方在竹林中间,比较阴凉。旁边还有一个水池,一个草池,一切还过意得去。等羊群安静下来后,蓝强想把绳子解开,大家说以防万一最好还是拴住。蓝强只好作罢,说到夏清明家去寻些盆子桶之类的来喂水,不料他们跑得早已不见踪影。蓝红说他回去提来,蓝强想到家里也需要,就让他回去拿一把弯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