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塆医院,李大婆躺在临时的输液床上,缠头的白帕子散落在额头上,灰白的头发像一堆杂草四处乱窜,松弛得像老松树皮一样的脸深深陷进蓬松的白枕头,齐胸盖着的白铺盖边露出老枯枝似的右手。听见外面有响动,她微微睁开眼皮,像翻开一层一层的纱布样艰难,先是一条线,继而一个小圆孔,最后是一个空空的大山洞。总算看清楚了,紧闭的蜡质似的嘴巴嗫嚅着,一条一条的皱纹慢慢紧缩,约莫半分钟后她终于发出微弱的声音:“老幺,你来了!”
“婆,婆,你哪里不舒服?”蓝强蹲下来凑到外婆的耳边焦急地问。
“老幺……我没事,你快回去。”李大婆偏过头来不住地喘气,比赶了百里路的人还接不上气。
“婆,你睡一会儿,啊。”蓝红对外婆说完,轻轻地拍了一下蓝强的肩膀,等蓝强回头后做了一个向外的姿势。
“哥,怎么啦?婆的身体那么好,怎么会变成这样?”蓝强走出门后,一个劲地问。
“幺弟,小声点,张老师说可能是癌,叫咱们最好送到县城去检查一下。”蓝红侧耳倾听了一下里面的动静,像做贼一样小声地说。
“不可能,咱祖活了一百零五岁,大家都说咱婆最像咱祖,耳聪目明,牙齿好,身板硬,一看就是长寿相。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这里的张老师手艺不好,乱说!走,我去喊车子,你回去拿钱。哦,不,干脆借一点,就跟张老师借两千。要不到镇上老师那里拿钱……”蓝强被这个晴天霹雳惊得思绪不清,方寸大乱,像得热病的人说过不停。
“幺弟,你不要慌,我还是觉得不可能。你冷静一下,这个事跟不跟妈说,喊不喊她去?我想婆肯定还是希望妈在,那样她心里更舒服一些,毕竟她是婆唯一的女儿。”蓝红一边拉蓝强坐下,一边拍他的肩膀。
“妈最舍不得钱,她不会同意。你看农村得了癌症的老人,哪个不是在家里拖死的?”
“幺弟,我觉得最好还是跟妈说一遍,事情都这样了,她不可能不通情意。”
“哎呀,要是有手机就好了,跑来跑去的耽搁时间。车子又不通,说喊个两轮回去都不得行,咋子干?”蓝强急得抓耳挠腮。
“对了,张老师这里有电话,咱们跟李队长打一个电话回去,叫他给妈说一下。”
张老师是热心人,不但让他们打了电话,还答应借钱,并且帮他们联系了医院。半个小时后,李桂兰风风火火赶来,还没到医院门口,她就小声地问:“咋子的,你婆不得行了?”
蓝红把意思简单地说了一遍,李桂兰听后眉毛一皱,生气地说:“既然是那种,就没有医头,那咱们就弄回去,干嘛还要去花冤枉钱!”
“妈,你带钱来没有,我要两千。哥,咱们走!”蓝强想到“冤枉”两个字就窝火。外婆辛辛苦苦一辈子,起早贪黑为给这个家挣,平时大病小病从没有过,现在害了病,去查一下就是“冤枉”?他很想大骂母亲一顿,又不想耽搁时间,只好忍着。
“你何必弄她去受罪呢?弄回去吧?”李桂兰倚靠在张老师私人诊所门口,完全松弛的脸皮上一道道深深的皱痕,好像每一道皱痕里都藏了一对焦眉烂眼。
“你不去是不是?那我们走。”蓝强让医生停止输液,背起就是一趟,留下李桂兰在后面长吁短叹,发出悠长如猿猴长鸣样的换气声。
车子颠簸得厉害,两弟兄担心不已,不停地询问。李大婆不时摇摇头,交错的皱纹不住地扭曲,几乎听得见她咬牙的声音,可是她一声不吭,一声也没有叹息。
疾病的痛苦折磨着她,生存的愿望战胜了一切。外婆的听话和安静让两弟兄感到隐隐不安,平时砍到手或是感冒了,叫她吃药,她总是置之不理,说多了,她还会骂人。如果叫她上医院看医生那可比动太岁头上的土还要难。近两年李桂兰给的头痛粉,她还会偶尔主动吃一两包。这次她觉得喉咙有点疼时,李桂兰又给她几包头痛粉。可是拖到昨天早上起不了床,她才给蓝红说喉咙痛得不得了,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蓝红背她到医院来输液,她不大愿意,也没有反对。现在她明显是希望进医院,希望这两个孙儿能够重新还她一副好胃口,一副硬朗的身板。
谁料天不遂人愿,吞白检查后,人民医院的医生说:“食道癌晚期,挨着大动脉,手术无法动。你们回去吧,不要输液,不要吃药,免得让病人难受。可以配几副中药试一试,最好买些牛奶,或者冲蛋花汤给她吃。好好对她吧,岁数那么大了,这个病最残忍,最后只有活活饿死!”
听了医生的话,蓝强反而镇定了许多。医院等于下了死亡通知书,但是法国作家雨果不是患过癌症吗?那么多人都能战胜癌症,具有长寿相的外婆一定能挺过来。他相信保持乐观的情绪,加上适当的营养和中药的调理,她的病一定会好。他们在县城打听到一个治好几个癌症病人的中医,花了两百块先配了两副中药,买了两件牛奶。李大婆说有点冷,还想吃甲鱼。他们又去买了两套轻便的厚衣裤和三只甲鱼。
回到家第一件事就征得外婆的同意,给她洗澡。小时候,两弟兄都是恋着她的,洗澡玩耍,睡觉吃饭,样样都由她打理。有一次,她要回娘家,两人在后面撵路。路上两个小家伙累极了,她只好撕下桑树皮,扯上杂草编织了一根长绳子把两人背在背上。
忍辱负重的一生,再多的苦再多的累从不说出口,再深沉的爱再浓的情从不会表达。但是两兄弟理解她的意思,当把衣服脱掉,露出那一身皮包骨头时,还是微微一怔。全身上下找不到一点肉,连屁股都松弛了,癌细胞把她的整个儿生命机体吞噬殆尽,只剩下一把骨头和一张皮。蓝强在后面蹲着,小心翼翼托住她的后脑勺,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把骨头碰碎。蓝红把小板凳慢慢移到她刚能够坐下的地方,然后轻轻地给她洗头搓背。完了以后把帕子递给她,她终于放松下来,自己浇水洗起最****。这是她最后的尊严,最后的脸面,两个孙儿替她保住了。
穿戴完毕,把她放在晾椅上,面对两个孝顺的孙儿她露出一个感谢的微笑。两人知道外婆习惯沉默,生活孤独,这微笑是太难得了,这给了他们希望,给了他们方向。
接下来的二十来天,鸡汤,鸭汤,甲鱼汤,再加蛋花汤,牛奶,他们试图把外婆一生没有尝过的营养全补上。中药也连续不断地配置,由最初的喝一小口就停下,到能够一口气喝掉半碗,他们真是喜上眉梢。听说偷油婆(蟑螂)能够治食道癌,还听说牛口水加三年的陈谷子也能够治食道癌,他们不顾一切地收集,捣碎,加上白糖,自己尝一下再一点一点喂她。所有能够尝试的,所有能够想到的,他们都竭尽全力办到,一心只想减轻外婆的痛苦,挽留她的生命。
苍天无眼,他们还是没有留住外婆倔强的生命。八月二十五号那天早上,外婆要蓝红把她背到晾椅上去。她在晾椅上四处张望,终于等来李桂兰送上一碗药水。她微微挺直身子,尽力地瞪大眼睛,平静地看着唯一的女儿,摇头说不吃。她问李桂兰有事没有,希望女儿坐在一边。
煮饭、煎菜、煎药,还有喂猪,这些以前都是李大婆的事,现在全落在李桂兰身上,怎么会没事呢?“久病无孝子”,何况李桂兰确实忙得晕头转向。她没有去想一直呆在床上的母亲为什么要到竹椅上来,更没有去想一直不大说话的母亲为什么要叫她坐在一边。也许她真相信母亲的病能治好,也许她从没有习惯为母亲考虑。等她喂过猪进堂屋时,她的母亲安详地躺在椅子上,像一个慈祥的老人那样睡着了。
无论是撕心裂肺的嚎哭,还是捶头顿足的责骂,李大婆再也听不到了。也许听了一辈子,她听够了,需要休息了。
李大婆生在旧社会,十多岁嫁了一个男人,不久男人生病死了。回到娘家后她倒成了别人眼中的不详之人,侮辱似冰雹一样砸得她生痛,从此再也难得笑一回。幸好一位姓李的教书先生没孩子,把她纳为小妾。她去了,一年一个孩子接连不断地生下来,可是孩子又接连不断地死去。因为大老婆喜欢孩子,每一个孩子她都要亲自带,而孩子总是在晚上被她活活压死。虽然是小老婆,教书匠的生活条件不好,她的身份就只是生孩子的工具加打杂的丫环,肚子挺得腰杆都撑不起来还要洗碗端水,甚至挑水砍柴。当然丫环遭到随时的谩骂纯属正常,像她那样养不大孩子的小老婆更改得到随时的敲打。唉,好不容易挨到大老婆死了,三十几岁才养活一个女儿,她却坚持认为是捐了一年门槛后观音菩萨保下来的。不想,在家里解放了,国家也解放了,李先生却死了,她的后半生就寄托在女儿身上来。从那以后,她就像一个沉默的男人一样不苟言笑,像一头无言的牛一样碌碌终生。当苦难总像影子一样缠绕人时,一个孤独的老人除了沉默与劳作,还能靠什么去化解呢?
蓝强赶回来时,她已经被装进没上漆的棺材里,娇小的身材薄得像一片纸,感觉随时都会被风吹走。蓝色的寿衣是根据她生病后的身材做的,很合身,也许是她一生穿过的最合身最平整的衣服了。嘴里衔着的是一个剥了壳的熟鸡蛋,人们说她生的病是食道癌,只有这样堵住嘴巴才不会传给后人。
替她穿寿衣的张五娘说:“给她穿衣服时她很听话很柔软,不像许多人一点也不配合,死了还要罗唣人。一辈子像黄牛咬黄连,吃苦耐劳啊,现在总算到头了。李大婆是好人呀,从不多说一句话,不会整一个人。你看,她晓得要走了,也要熬住不死在床铺上,今天的三顿饭一顿也没有吃,全给你们后人留着福呀。她宁愿到阴间当一个游荡鬼,当一个饿死鬼,也要让你们在阳间衣食无忧啊!”张五娘六十多岁了,说完望了一眼棺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抹着走出了门。
蓝强站在棺材旁边一声不吭,只让眼泪哗哗地流。他看见那张被蛋黄盖住的脸出奇的平整,出奇的安宁。两个月来与命运之神的争抢是多么幼稚,多么荒唐啊。一切都无济于事,一切都是枉费心机。战争的结局,其实外婆早就知道,她只是不说。一生习惯了自食其力,习惯了伺候别人的她被人像婴孩一样侍弄,像机器一样灌药,她得到的究竟是幸福还是痛苦?命运之神不管高兴还是生气,他就可以捉弄人,折磨人。不管你好还是坏,不管你穷还是富,只要他喜欢,你就是他的手中物。人啊,你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无聊,就像一个小丑,为什么要去做无望的努力,为什么要去做徒劳的抗争?
蓝红正在场坝里烧落气钱。竹子捞成的钱纸化成黑漆漆的灰后,还保持四四方方的样子。风一吹,立刻变成碎屑满场坝飞舞,伴着竹子香味的青烟在场坝上空盘旋,久久不离去。
李桂兰这个失去妈的女人像一个突然栽在地上的纸风筝,不知是骨头断了还是纸被戳穿了,她瘫坐在场坝里呆呆地望着碎屑翻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