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雷得几乎无语的阿相先生，尴尬地干咳几下，重又架起眼镜，笑眯眯答复：“话分两头。六百五十年前的事儿，我知道的也是你知道的，并不比你多闻。阿魉的死活我不清楚，沉夜的去向我知道一些，可人家既然不想露面，本主也不便擅自向人透露她的行踪。至于阿色么，情情爱爱的，原是你俩的私事，自然也该你俩自己去了断。本主不过是个旁观的，即便有心，也只是雾里看花，瞧不真切，说不清楚。”
这番话若换了是旁的人，或还能打发。可对方是已然犯起拧来的凝霜，那么再恳切的说辞在她听来都不过是借口，断难接受的。于是她死乞白赖盯着先生追问，非要他将六百五十年前的真相说出来。而先生也只是反反复复强调着不知情，导致这一番问答最后演变成滑稽的拉锯，先生说一句“不知道”，凝霜就驳一句“你骗人”，你来我往没完没了。
完全被忽略的扁豆站在边上，看着两个成年妖怪跟小孩子似的嘴上扯皮，委实惊愕万分，顺便目瞪口呆。
僵持间，忽闻得耳边传来熟悉的铃铛响，再瞧瞧先生自是分身乏术，扁豆无奈深叹了声气，摇摇头向外行去。
“欢迎光……”
礼节性的招呼还未说完，扁豆便愣了，只见前厅室内空无一人。扁豆狐疑着四下细细打量，又去玄关拉开木门朝外头张望了一眼，确是不见半个人影。合上门扉，仰头瞧着连在门顶上的铃铛，兀自不解。
莫名其妙着回到后堂里，先生见她去而复返，自然起疑，好奇问她：“怎的将客人独自晾在外头？”
小妖童两手一摊：“怪得很，店里根本没有人啊！”
“嗳？方才门铃确确实实是响了的。”
“对呀，扁豆也纳闷呢！按理说这结界上布的铃铛很是灵巧，若非有缘人推开店门，便是飓风过境也不能叫它动摇一下。可我里外里找了一遍，就是不见人影儿，真正奇了怪了。难不成，是撞见鬼了？”
“你才是鬼呢！”
尖细的嗓音在身后突兀地响起来，直把扁豆吓了一大跳，下意识窜到先生身边紧紧依靠，同时警惕地望向声音的来源。一看之下，却只见一只斑斓虎纹猫趾高气昂蹲坐地上，正十分不屑地瞪着自己。
三、先来后到
“刚才是你在说话？”
扁豆掖在阿相先生身后小心翼翼地端详过眼前的不速之客，随后试探地问了一声。
大猫居然听懂了，狠狠白她一眼道：“多此一问，这屋里你还瞧见别的人了？”
“呼——”确认不是幻听，扁豆长舒口气，反倒不怕了。更大方迎上前去，显是对一只猫能开口说话并不感到离奇。
“小店的门是你推开的喽？那你干嘛躲着不见我，反而鬼鬼祟祟跟着我到后堂来？”
虎纹猫嚣张地蹦起来：“谁躲了？你自己眼睛长头顶上，只会往上瞧，我在你脚边上转悠那半天，你愣是看不见。居然好意思怨到我头上，个不讲理的睁眼瞎！”
“你你你……”刁蛮了一辈子的扁豆难得遇上个“顶头货”，一番话堵得她舌头打结，脑筋转了好几圈才挤出来一句反驳，“你哑嗒？不会出个声儿，叫我一下？”
“你傻嗒？开门做生意哪有客人招呼主人的道理？我被你如此怠慢，反还要迁就你，这算什么待客之道？”
棋逢敌手，实乃幸事。虎纹猫的针锋相对，着实挑起了扁豆的斗志。向来吵架不服输的她正欲寻话再顶回去，却被先生直直打断，大手在她额上轻轻拍了一记，嗔道：“不得无礼！”
转而向着地上的虎纹猫欠身一礼：“小店招呼不周，望请海涵！”
俗话说：出手不打笑脸人。阿相先生这般谦恭有礼，那虎纹猫便也不好意思再有诸多计较，咕哝着“嗯”了下，算是将方才的小口舌揭过去了。
是时，极欲摆脱凝霜纠缠的先生，正好以有客来访做借口，遂赶紧着扁豆先引了客人去前厅奉茶，同时摆起一张万分无奈的脸孔跟凝霜致歉：“本主有事要忙，你自便吧！”
“等等，”凝霜一跃而起落在先生面前挡住他去路，“我先来的，我也是客，你先了了我的诉求再说。”
“什么？”先生未及搭腔，本是跟着扁豆回去前厅的虎纹猫先扎了毛，三两步窜回来，一纵身跳上桌面，扯着尖嗓子喊叫，“臭丫头走开！老子赶时间，你别给我添乱。”
“有你什么事儿啊？懂不懂先来后到？姑奶奶一大早就在这儿了，你个死猫妖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呀——”
虎纹猫不禁激，说不到两句话就怒火冲顶，裂唇龇牙两耳后立四爪俱张，背脊高高耸起，浑身的毛都扎了起来，十足妖孽样。好在妖力不高，不能幻化身形，不然施个挺身法，将自己长大个几倍跟猛虎一般大小，还真是不易对付。
那边厢，见人家摆开架势要干仗，爆脾气的凝霜也不示弱，立马抽出自己的白绸握在手上，一个抛甩，占了先机抢先出手。
不料这猫妖看似法力不高，身手却灵便，利落闪身避过白绸，顺势一纵跃上半空，团身翻了两翻，在即将落下时舒展开，以标准的四爪着地姿势堪堪落在凝霜头上。
于是乎，随后的战况就变成了一种既热闹又滑稽，还很让人无语的混乱状态。
猫叫声伴着女子歇斯底里的咆哮，这一场人猫大战又一次让小扁豆看得瞠目结舌。愕然间，抬头打量先生，却禁不住打了个噎。就见他额上青筋暴突牙关紧咬，右手剑指颤抖着已是举在唇边。
“先、先生！”
不等小扁豆劝阻，先生诀已念毕，剑指前出，大声呵斥：“统统给我滚出去！”
话音落，骤起烈烈风，卷了缠斗在一起的大小两只妖怪直接送出门外扔到院中。风过后，狼狈尽显。
傻愣愣坐在地上的凝霜披头散发，原本好看的粉颊上满布爪痕，雪白的脖颈上还有圈淡淡的牙印。再看虎纹猫，被撕了半边左耳朵，肿了右眼，头顶和背上还被剃了不少毛下来，成了个癞痢，全没了初见时的威武神气。
瞧着他们的挫样，扁豆汗了三秒钟，旋即爆笑，捂着肚子擦着眼泪，恨不能在地上滚几下来表达自己的不可遏制。至于方才还大光其火的先生，此刻却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面对屋外的惨淡、屋内的凌乱，他无力地摘下眼镜揉了揉额角，挽袖一挥带上了屋门，把两个将他屋室毁得一片狼藉的始作俑者关在了门外。
“先生！”虎纹猫先反应过来，慌忙扑到门边拼命挠门，“您不能赶我走。‘集语亭’的规矩是您亲自定下的，我既进得来，您就得帮我呀！”
门内一片静默。
“不要，别把小的拒之门外！小的知道错了，是打是杀悉听尊便，只求先生听听我的故事。若不能叫您满意，小的便也死心了，就此离去，终此一生再不敢来叨扰先生！”
门内依旧静默。
“先生，求您了先生！”虎纹猫发疯样地使劲挠门。可怜那木门顷刻被抓得横一道竖一道，跟这猫妖一般埋汰，且还伴着刺耳的声响，委实叫听见的人头皮发麻。猫妖此刻当然武侠顾及旁人的感受，犹自苦苦哀求：“开开门呐，先生！行行好，真的来不及了。再不去，爷爷他就，就……”
堂堂猫妖，虽说个头不大法力不高，总也是一雄性动物，这功夫居然轻弹了男儿泪，扒着门嗷嗷哭了起来。
如此一来，方才还同他水火不容的凝霜转瞬起了恻隐之心，一肚子的计较都抛诸脑后，贱兮兮凑上来蹲在边上探问：“你爷爷怎么啦，生病了？那赶紧去看大夫啊！叱那街上‘回不来’药堂的赤蒙大夫专给妖怪看病，医术很不错的。”
奈何她难道一番好意表错了对象，人家压根儿不领情，只送她一个字：“滚！”气得凝霜几乎又要跟他干起架来。
幸亏这当口，阿相先生慵懒的话音自门内响起：“既是赶时间，就长话短说吧！”
“嗳？”虎纹猫错愕了片刻，明白过来后，感激涕零地趴在地上隔着门给先生磕头，随后声情并茂地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直到听他自述，凝霜这少根筋的才明白为什么人家要请她“滚”。因为人家所谓的“爷爷”根本不是妖，而是如假包换的凡人。
话说，那虎纹猫有个很威武的名字，就叫“威武”，成妖不过百来年，所以目前的修为只够他说说人话写写人字儿，还变不成人样儿。出生至今一直在凡间混迹，十分擅于在人类身边周旋。碰上心地不错的好人，就跟回家里去做一阵子宠物。算算一般普通猫咪寿岁将尽，便瞅准时机溜出来消失得无影无踪，小日子过得顺心顺意。
不过许是和人处得久了，威武竟也开始有了同凡人一样的情感挂念。以至于后来每一次悄然的离别，心里都会感到怅然不舍。是故，四十年前开始，威武便坚定信念做一只独来独往的流浪猫，再不去人类家里接受豢养了。
也是天意弄人，偏十五年前一个雷雨交加的黄昏，威武跟同区的另一只猫妖打架，赢虽赢了，可也一时大意让人撕下块大腿肉去。鲜血淋漓卧在路边草丛里，恰被经过的爷爷瞧见，那叫一个不落忍，忙褪下衬衫裹了威武直奔最近的宠物诊所。
如此，威武得了救治，也顺理成章在爷爷家当起了食客。不是没想过走，可一来毕竟人家有恩于己，一声不响走了显得忒没良心了些。二来，一段时间的相处后，威武知道了爷爷是独居老人，儿女们鲜少过来嘘寒问暖，顶多逢年过节寄来一沓花票子，权当是尽孝了。
寂寞心扉无处开，导致爷爷酷爱收养流浪小动物。除了威武，六十多平米的两居室里还住着三条狗、五只猫、一对小白兔，外加一羽聒噪的八哥鸟。好在是几十年的老公房，没有矫情的邻居投诉，也没有好事的物业来警告。只要爷爷管好小家伙们别出门随地大小便，或者顺走人家阳台上的腊肉咸鱼，一般不会有人有闲心来搭理这屋里小动物们的喧闹，和那一位老人的孤独。
动了情，轻易便难放下，于是威武走不了了，且一留就是十五年。十五年里，狗死了，猫没了，小白兔被外头的野猫叼去了，聒噪的八哥鸟也在一天清晨抖抖伤愈的翅膀飞上九重天一去不回。十五年来，只有威武健康长寿地陪在爷爷身边，全不在意旁人惊诧的目光，说：这一只畜生还真是活得长久！
每每听到这样的慨叹，爷爷总很得意，抱着威武亲热地挠他下巴，侍弄得他很舒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