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色师傅言简意赅地传达了自己的意志。凝霜了解这一个人的固执，只得泱泱退到台下，蹭到阿相先生身边，无比悲愤地哀叹：“这什么破招亲会呀？我觉得自己好廉价。”
先生掩面闷头疯笑，过后拍拍凝霜头，安慰道：“别人怎么说都好，只他心里你不廉价就够了。”
转头看台上，已然风起云涌。
那梵殊不知是单纯好战，还是对凝霜喜欢得紧，一开打就卯足了劲，竟直接化出原身，周身裹起一层浑浊的瘴气。
单看那原身，没什么见识的扁豆便吓得不轻。形如虎，而大于虎；爪如龙，却无鳞；尾极短，细如鞭；毛色漆黑，咆哮如犬吠；獠牙森白逾尺长，悬于唇外，仿若利锥。
惊慌之余一切知识都忘光的扁豆，一早窝在先生身侧求安，倒也难为她晓得好奇跟先生请教：“先生先生，那是个什么东西呀？长得这般丑怪。”
“小懒虫，看的书又记到哪儿去了？”
“嘿嘿，扁豆笨嘛！好先生，别卖关子，快告诉我。”
“唉~~”先生甚无力地叹了声，抚着扁豆额头给她解惑，“那就是彘呀！上古的魔兽，喜居深山。不过这一只修为尚浅，应该不是阿色的对手。”
一如先生所料，别看梵殊样子吓人，原身又巨大，不过除了那身瘴气和蛮力，别的术法技艺却实在不怎么样。估摸他能小组胜出，半是侥幸，半是对手胆小被唬住了，一旦真刀真枪使出来，弱点暴露无遗。
再看阿色师傅，一张脸冷着面无表情，双手合什，捻转后拉开，手心里立时显出一团月白光球。
光球初初只排球大小，随着阿色师傅双手推合，光球渐渐扩散，不一会儿就长到两倍篮球般大。阿色师傅捧着光球，逆时针方向用力一旋，光球兀自腾空，晃晃悠悠飘到梵殊头顶停驻。就听阿色师傅一声喝：“哈——”，光球瞬间爆开来，携着强力风势将方圆三丈内刮得飞沙走石、叶落花摧。待得风止后，便是梵殊周身那股恶心兮兮的瘴气也被吹得一丝不剩，好不清明。
不及梵殊回神，阿色师傅疾步上前，一手贴唇默念口诀，一手剑指凭空在梵殊面上画出个五芒星。诀念罢，符也成，五芒星在念力作用下迅速膨大，直到将梵殊全身都罩住，然后自行向他直直撞去。
灵力的撞击，看着的人觉不出剧烈，对承受者来说却五脏皆震，疼得能死过去。就在大五芒星连续猛撞了三下后，梵殊再难支撑，凄厉嘶鸣着轰然倒在台上。身躯也随之缩小，恢复成初见时的人形。
“领主阿色胜——”
阿相先生如钟的洪亮嗓音，宣告了此一战的终结。
第三位翘楚黯然离场。换言之，阿色师傅的对手又少了一个。不过扁豆总觉得，方才阿相先生拖沓的长音里透着股幸灾乐祸的玩味，还有，一丝丝阴谋的狡黠。
最后一次抽签，二选一的概率，这份幸运便落在了另一位应征者，金蟾王舸笪的头上。
按理说刚战过一场，此番能稍事休息的阿色师傅应该感到庆幸才对，可瞧着他面上的凝重，倒是如丧考批。
而招亲会开始至今，对每个应征者都不瘟不火的凝霜，竟也似受了阿色师傅的传染，娥眉冷对。
感受着明显的敌意，舸笪不怒不退，反谄媚地笑起来，摩挲着两手贱兮兮同凝霜打招呼：“好久不见啦，我的小凝凝！”
“咦——”台下的扁豆立时抖落一身鸡皮疙瘩，连带对舸笪此人彻底失了好感，无端鄙视。
“先生，这大蛤蟆跟凝霜姐姐是旧识？”
“谁稀罕认识他呀！”威武抢着说，“又丑又恶心，正宗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是他呀，送了个椰子大的蚊子给师尊当宠物养！害得我背上被叮了皮球大的一个包，趴在赤蒙大夫的药庐里敷了三天药才好。恨死了，跟他不共戴天！”
听了威武忿忿难平的抱怨，扁豆也决定跟舸笪不共戴天。不止因他恶趣味，还因为他实在丑得配不上凝霜。
无怪人家说妖界多出歪瓜裂枣，这舸笪实在就是个活典型。一张扁脸好像雨打沙滩万点坑生得极不精细，叫人恨不得拿砂纸给他磨平抛光。蛤蟆大嘴，化成人形后也不知道加工一下，犹是那样从左至右拉开来，搞不清哪儿是脸哪儿是嘴。两只又大又圆的蛤蟆眼，满眶只瞧见眼仁，涨得似要掉出来，真怀疑他还能不能眨眼睛。最要命，露在衣裳外头的皮肤，总看着湿嗒嗒黏糊糊的。更有甚者，他那长了蹼的手上还不停往下滴白白的汁液，着实惊悚又恶心。
善想象的扁豆，只消一想到花前月下良宵正好的时刻，廊前坐拥凝霜的，却是这样一副尊容的蛤蟆妖，岂止心寒，全身血液都冻上了。
使劲甩甩头将那不堪的画面丢弃，回魂的扁豆死死攥住阿相先生袖子央求：“不行，不能让凝霜姐姐嫁给这丑八怪。先生快想想办法呀！”
先生抚着扁豆颅顶浅浅一笑，莫测高深道：“别急呀，兴许还用不上我出手呢！”
扁豆不解，转头又往台上看去。是时，凝霜自是同舸笪斗在一起。且瞧着凝霜的架势，不是比武招亲，而是要拼命，欲将对方置之死地而后快。手中长绸直直绷着，坚硬如铁，扑空时砸在台上，能留下碗大的坑。
这般狠绝，直叫台下的观众心头暗惊，却不见舸笪面上显出不悦，反而乐意得很。一边闪避着凝霜的攻击，一边滴溜溜绕着凝霜打转，瞅准机会就凑近了，这儿摸一把那儿掐一下，臭不要脸地穷揩油。恨得凝霜气血上涌，满脸通红，索性收了长绸，翻手结印，吐出一嘴大雹子，劈头盖脸往舸笪头上落去。
眼看要被雹子打成真正的“疙瘩”，舸笪不慌不忙往地上一蹲，仰头张嘴，血盆大口打开成标准的一百八十度平角，肚子一吸一鼓，居然跟漏斗似的，将满天雹子都收入腹中。吃完了，合上嘴，长舌头沿着大嘴舔一圈，吧嗒两下显得意犹未尽。
凝霜如何甘心？甩手又打出两袖冰坨，密密麻麻如飞镖，都朝着舸笪胸口钉去。
蹲在地上的舸笪连姿势都不换，只鼓鼓肚子，再张嘴，打了个响嗝。声波震荡，把冰坨都撞了开来，反向直往凝霜飞去。
“妈呀！”
伴着扁豆惊呼，威武已然躬身往上窜。不过有人身形更快，威武四爪方落上擂台，就见冰坨已乖乖在凝霜足前三步整齐落成一线。
“呜呼呼……”舸笪用一种类似于呜咽的声音阴笑，“阿色领主违规喽！”
垂手收起守护屏障，面带寒霜的阿色师傅冷冷回道：“本主就是要违规，你能奈我何？”
“听您的意思，是要以权谋私，仗势欺人了？”
“权力这东西，本就是拿来给自己找方便的。本主捏着领主的大权，自然要好好利用。不止要欺人，还专欺负你这大蛤蟆。”
“呵呵，好好好！一千五百年啦，小的一直没找到机会报答您当年的教诲。今日倒是天赐的机缘，小的也该同您算算那陈年的旧账了。”
“恶贼！”不等阿色师傅刻薄回去，凝霜已然发飙，“亏你有脸提一千五百年前。那时候只怪凝霜学艺不精，才叫你掳了去。不是师尊及时相救，我纵使自散精元灰飞烟灭也不能叫你得逞。念你修炼不易，师尊只在侯君殿前夺去你三百年的修为，罚去汲渊守大沼泽。却不料，一千五百年的惩戒非但未能叫你自省罪孽，反变本加厉。口口声声算旧账，好啊，凝霜今天拼去一身修为，跟你这淫贼死战到底！我……”
欲待抢上前再战的凝霜，被阿色师傅一把拽住，手上一提一抛，直将人甩向台下，落在阿相先生及时奉上的怀抱中。
“本主的私人恩怨，你个女流之辈瞎掺和什么？一边儿去。”
阿色师傅背对凝霜，语气淡漠，可话里情真。傻子都听得出他是怕凝霜吃亏，处处想着护她周全。只这关切的话，不一样的人两样说法。说话人若是阿色师傅，那就甭指望他嘴里说出来的话能含着万般柔情。
不过凝霜是听得懂的，也明白，所以要着急。挣扎着想再回台上去，反叫阿相先生拖住，不慌不忙安抚她：“他有多大能耐你还不知道？真想帮他，就信他，好好看着。”
于是所有人都看着，信之不疑。
原听着那舸笪阴阳怪气的指责，还当他真有多大本事，敢单挑阿色领主。打过几轮，斗过几圈妖法，众人都索然，觉得那大蛤蟆不过尔尔。也或许是因他嘴大，所以才口气比力气大吧！
纠纠缠缠不干脆，阿色师傅斗得无比厌烦，决心速战速决。便见他抬手打了个响指，“噗——”一声，掌中多了件镯子样的金属环出来。
方见到那物什，舸笪脸上的嚣张顷刻荡然无存。甚而，还无比失态地尖叫起来。
“不——你怎么会有这个？不可能。不，你不能对我用这个，这不公平。”
听这一番歇斯底里，扁豆直怀疑自己莫不是在看凡人的长篇苦情剧。不然这舸笪说的，怎会同那万年苦命女主角的标准台词一般，语无伦次且意义不明？
当然，阿色师傅没扁豆那么强的联想力，也不管舸笪的叫嚣，只将手上的圆环往上轻轻一抛，接住时，圆环已变至金箍大小。而舸笪的神色，也随着圆环直径的变化愈加黯淡。
“不，不要，放过我！”舸笪突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领主大人，小的知错了，我不敢了，您放过我。我发誓，永世不出汲渊！求求您，不要用‘堕魂’打碎我灵骨，求求您了……”
死到临头幡然悔悟。别看舸笪丑怪，方才又言行可憎，可这会儿眼泪鼻涕一大把苦苦哀求，瞧着倒也可怜。
阿色师傅为人虽刻板严谨，却也不是全不通人情。何况“堕魂”是利器，能破妖怪灵力，化精元，碎灵骨，足以叫中击之人万劫不复。是以，非到万不得已，他是不愿催动的。此刻叫这衰人一求，难免更生出恻隐，“堕魂”捏在手里转来转去，不用也不收。
俄而，就听阿色师傅慢条斯理道：“你这眼泪瞧着倒真。只你一会儿恶狠狠，一会儿又惨淡淡，本主没生着七窍玲珑心，实在辨不清你何时虚伪何时真诚。就怕一旦放过了，好不了几日，你又卷土重来。”
舸笪磕头如捣蒜：“不会的！领主宽厚，若蒙大赦，实乃再造。如此大恩，小的岂敢再有不敬之心？此番回去，定当痛改前非诚心思过，若非奉召，绝不踏出汲渊半步！”
“你这番话听着，嗯，确是真诚！既如此，且饶你一次。不过未免你话里有虚，本主也不好叫你全身而退了。就在你手心种一蛊，若有异动，烂你一条胳膊。你可服气？”
“服气。小的自知罪孽深重，但凭领主责罚。”
“好。你过来。”
舸笪顺从地起身，弯腰躬背极其谦卑地走到阿色师傅近前，伸出右手，由得他在自己手心里种下蛊咒。
完成后，阿色师傅很是满意，摆摆手遣了舸笪离开，自己转身欲下台来。却听得阿相先生惊呼：“小心！”
四、我本将心对明月
没人想到舸笪会使诈，更没人想到他胆大包天到敢暗害领主，阿相先生虽觉察有异，出言警告，奈何为时已晚。阿色师傅只来得及回身一探，便被舸笪一卷长舌死死勒住脖颈，几乎窒息。
与此同时，台下的凝霜愤然跃起，小土、扁豆和威武紧紧跟随。凝霜的长绸，三个小妖童的符纸，齐齐朝着舸笪打去。
谁知这恶妖不止心眼儿多，就连舌头也比别人多一条。暗红色散着腥臭的长舌灵动甩舞，打落了长绸和符纸，连带一个横扫，将半空中的四人全都击落擂台下。不及凝霜起身，那舌头又呼啸而来，显是要将她一并卷走。
避无可避时，就听“咚”的一声，长舌头似撞上了一堵墙。抬眸看究竟，却是阿色师傅不顾自己安危，拼力支起了守护屏障。不过他自身受制，呼吸困难，这障子难以维持长久，堪堪挡下一击，便明灭隐现了。
赶在舸笪发动第二次攻击前，阿色师傅勉力结印，催动蛊咒，企图制住舸笪。
然而令人悚然的是，明明从手心开始的腐烂一点一点蔓延至整条胳膊，舸笪居然连丝呻吟都没有，只是看着，带着邪恶而癫狂的笑。仿佛那胳膊是别人的，与己无关。
“嘎嘎嘎……”舸笪难听地狞笑起来，“阿色呀阿色，过了一千五百年，你真是越来越荒废了。怎忘了，金蟾都是三条腿的呀？！”言罢，舌头一卷，将烂掉的胳膊撕下扔在地上。旋即又一次下蹲，左手往地上重重一拍，成三足鼎立之姿。全身也急速膨胀，挣脱了衣衫的束缚，幻化出一只硕大无朋的土黄色蟾蜍来。蹲着都有十人来高，背脊上一列突起，圆滚滚硬邦邦。全身上下都是疙瘩，一用力，就往外喷白色的毒液，难以近身，也无人敢近身。
就在舸笪变化之初，围观者便四散奔逃。妖怪们是知道金蟾王的厉害，无心蹚这趟浑水。外族才俊们则本着事不关己的心态，况又不是本族的纠葛，自然是高高挂起不愿多事。
此时，被勒了许久的阿色师傅已然满头是汗。可看得出，舸笪并不急于取他性命，偏要那样牵制着，叫人死不掉却又活不痛快。
见此情状，凝霜等人又急又恨，忍着身上的疼从地上爬起来，欲待再搏。不料阿色师傅双掌外翻，推出一股强大气场，做起个硕大的守护罩，将自己和舸笪连同比武擂台一道关在里边儿，反把众人挡在外头。
凝霜疯了般砸那堵看不见的气墙：“收起来！让我进去，让我帮你。”
“走！”阿色师傅艰难地吐着字，“你们在这儿让我分心。阿相，带他们走，快点儿！”
阿相先生不说话，默默抱起扁豆牵过小土，走到凝霜跟前搡了她一下，显是准备听从老友的话，领着大家离开。
“凝霜不准走！”
任何时候都不忘贪色的舸笪被阿色师傅的言行激怒，空着的长舌奋力冲撞击脆弱的守护罩。每撞一下，空间便震荡。
阿色师傅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望着固执不肯走的凝霜，情急下，唤出了相伴时给她起的绰号小名：“点点，听话，走啊！”
凝霜几百年没听过这个称呼了，乍闻后百感交集，心念大动，泪如泉涌，扒在守护罩上哭得声嘶力竭：“阿色，求求你把罩子打开！点点不走，便是死，也要跟你一道。你让我进去，让我进去呀！”
本就是勉力苦撑，再叫凝霜这一番感天动地的哭求扰乱了心神，阿色师傅的灵气愈加不稳。一个分心，便叫舸笪钻了空子，长舌头从罩子里撞了出去，直奔向凝霜。眼看要触碰到她，却骤然停顿。抬眼望，阿色师傅不知何时拈了隔空取物的诀，将凝霜的长绸握在手上甩将出去，正正绕住舸笪的舌头死死拽下，不得前进分毫。
“凝霜是我的，挡我者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