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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离婚的事前前后后拖了大半年,最后还是由苏娅起诉到法院,法院判决离婚。孩子年幼,法院依据常规判决归母亲抚养。苏娅原以为在孩子的归属问题上,姜家可能会据理力争,她甚至为此苦思冥想了许多对策,结果出乎意料,姜家对法院的判决毫无异议。苏娅事后回了一趟姜家,搬走了自己的衣物行李,包括出嫁时,母亲陪送的嫁妆,一条拉舍尔毛毯,一台双缸洗衣机,一床太空棉被。她拿这些东西的时候,姜家的两个姐姐防贼似的盯着她,对苏娅曾有一幅菩萨心肠的姜家婆婆也冷着一张脸,三母女含沙射影,说她铁了心离婚,抓住小姜错处不放,铁定是外边有了人。苏娅听了,没作辩解。如果她们这样认为心里会舒坦一点的话,她宁愿成全她们。说到底,是她对不起姜家,对于一桩婚姻来说,小姜的错可以修改,可是她的错无法修正。小姜的错是铅笔写在白纸上,用橡皮可以擦掉。她的错是毛笔写在宣纸上,写错就是写错了,修改不了。

令苏娅纳闷的是姜家怎么对毛毛不闻不问,事后,通过媒人表姨的嘴,她才知道,姜家也不想留这个孩子。留下这个孩子,对小姜日后择婚是个很大的障碍。表姨不知内情,她对徐静雅说:“瞧瞧姜家多现实,不是我说你,离婚的时候,就应该把孩子扔给姜家,以后小娅再找对象也不难。现在拖着个孩子,而且还是个男孩,现在的人,很现实,谁愿意白给人家养儿子,儿子不比女儿,以后的花销大着呢。”

徐静雅自知理亏,她虚弱地笑了笑:“你我都是当妈的,当妈的,谁能舍下自己的孩子。”

“说的也是,可我替小娅发愁,好端端一个姑娘家,落到这步田地,也怪我当初介绍的人不可靠,知人知面不知心,谁能想到小姜有那毛病呀。”表姨充满自责,她说:“离了也好,男人要是有那个毛病,一辈子都难改,这边和寡妇断了,那边不定又和什么人牵扯上。咱小娅还年轻,我多打听着,有合适的,再给她介绍。”

“那就拜托你了,重要的是对方人品好,容得下毛毛就行。”徐静雅真心实意拜托表姨。

苏娅听到这话,重重地咳嗽两声,目光尖锐地扫过来,以示不满。徐静雅生气了,指着女儿对表姨说:“你瞧瞧,你瞧瞧,就这德性,我怎么生出这样一个女儿呀,打定主意一辈子赖在娘家不走了,真是气死我了。”

毛毛正是哑哑学语,乖巧可爱的年纪,看到姥姥不高兴,举着小手拿块糖果往姥姥嘴里塞,“姥姥吃糖,姥姥不生气。”

徐静雅被小家伙逗乐了,一把抱起外孙,“你这个害人精倒是长了一张甜嘴巴,会哄人,比你妈强多了。”

有一次,罗小玲约苏娅带着孩子一块儿在肯德基吃汉堡,她盯着毛毛一头卷发左看右看,忽然说:“毛毛很像一个人。”

苏娅手里正拿着勺子喂毛毛加热的橙汁,听到这话,手一松,勺子掉在桌子上。

罗小玲意味深长地笑了,“苏娅,我有什么秘密都要讲给你听的,你对我可一直是守口如瓶。”

苏娅说:“我没有秘密。”

“撒谎,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铁了心要离婚,而且还非要闹到法庭上不可,就算小姜不检点,可你们毕竟有了孩子……”

“别说了。”苏娅打断了她的话。

“他呢,他去哪儿了?”

“谁?”

“卷毛,那个画画的卷毛,我当时就觉得你们之间不对劲儿,你看他的眼神让我觉得不对劲儿。”

“别说了。”苏娅打断罗小玲的话。

“他到底去哪儿了,你总不能一辈子让毛毛没爸爸吧。”罗小玲索性把话挑明了,她对这事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她心说,苏娅,你可真够隐藏得深呢。

苏娅抬头定定地看着罗小玲:“他,他已经死了。”

“什么?”罗小玲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也太搞了,比电视剧的情节还离谱。“他怎么好端端死了?”

苏娅眼睛一闭,眼泪成串落下来。

毛毛发现妈妈在哭,伸手去抹苏雅的眼角,“妈妈不哭,毛毛听话。”

苏娅听到这话,哭得更厉害了。一旁的罗小玲呆若木鸡,不知该说什么好。

几个月后,姜家的两个姐姐忽然找到苏娅的单位。她们冲进阅览室,二话不说,一个揪住苏娅的头发,另一个在旁边拳打脚踢,嘴里还骂骂咧咧:“臭婊子,臭不要脸的,卖X货,哪里怀的野种,欺负到我们姜家头上,以为我们姜家好欺负怎么的……”苏娅几乎毫无还击能力,她被姐妹俩打趴在地,头发乱成一团,衣衫也被扯破了。楼里同事听到动静挤进阅览室看热闹,几个男的上去强行把那两个疯女人拉开,苏娅才免于遭到更严重的侮辱。她紧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心里却想,这下好了,真相大白,我也不必遮遮掩掩,我与你们姜家扯平了。我对不起小姜,你们又何曾对得起我。

下了班,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苏娅不敢回家,她怕母亲伤心。唯一能求助的只有罗小玲。她正要给罗小玲打电话,脑子一激灵,姜家怎么会知道这件事?这件事除了她和母亲以外,只有罗小玲知道。小姜的情妇与罗小玲是同事,姜家可能是通过这个渠道知道事情真相的。罗小玲为什么要出卖她?她还嫌她不够倒霉吗?

她放弃给罗小玲打电话的念头,转而给家里打电话,她编了一个谎言:“妈妈,我们单位有个女同事胆子特别小,丈夫出差了,不敢一个人睡觉,非要我去陪她一晚。”

“去吧,去吧,人家既然提出来了,你就去吧,毛毛有我呢。”

苏娅不知道自己谎言过去的时候,徐静雅那边巴不得女儿对她撒谎呐。眼看女儿的青春就到末梢了,她不想看到女儿未老先衰,把大好的年华都这样白白消耗去。她希望女儿有她自己的生活。即使不是陪女同事作伴,而是去和男人约会,她也愿意她这么做。苏娅已经是个离过婚的人了,还带着个孩子,这样的身份,也许找个对象不难,可是要想找个合适的那就太难了。

打过电话,苏娅觉得心里踏实了一点,她去了附近的小诊所,幸好伤势不太重,医生给她脸上涂了点消炎药,叮嘱她多喝水,还告诉她,必要的话,用冰袋冷敷一下。当夜,她就住在单位。她把隔年的旧报纸与旧杂志找出来,堆积在地上排列整充当床铺。文件柜里找出一条旧同事丢弃的军大衣,拍打净上面的灰尘,盖在身上当被子。就在翻找旧报纸时,她发现了那枚一角钱的硬币,它滚落在暖气管道里,平时被撂在这里的报纸遮掩着,看不到。她确定它就是当初扔的那枚硬币,她找来一根细长的铁条,插进管道小心翼翼把它从里面往外挪动,一下,两下,三下……它终于出来了,她蹲下身看,朝上的一面是国徽,不是菊花。“花呼,国徽不呼。”她嘴里轻轻念道。晚了,如果当时这枚硬币不是滚落进偏僻一隅,她就有可能乖乖听从它的旨意,不去呼卷毛的呼机。如果那样的话,后来的一切也许都不会发生。可是,她轻轻摇摇头,与其守着那样一份婚姻过一辈子,她宁愿自己还是爱上卷毛的好。在她心里,这世上所有的男人加起来,也抵不过一个卷毛。

几年后,苏娅听说老大不小的小姜终于再婚了,但是一直没有孩子。表姨说,姜家到处求神拜佛,儿媳妇的肚子还是鼓不起来,无奈,只好抱养了一个女婴。不想,那女婴竟然有病,先天性心脏病。徐静雅叹口气说,看来姜家也是时运不济。苏娅想起小姜两个姐姐对自己实施的暴行,本该幸灾乐祸,却也无动于衷。姜家再怎么样,于她都是无关痛痒的了。

通过罗小玲之口,苏娅还知道,当年和小姜勾扯不清的寡妇也有了归宿,嫁了个六十岁的老头子,老头子是某蔬菜公司的退休干部,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也有点家业。罗小玲眉飞色舞地讲述了老头的两个儿子不同意父亲再婚,闹到石油公司与寡妇大吵大闹,无奈老头痴心一片,不惜断绝父子关系,终于把寡妇娶进家门。罗小玲说,她对付男人还是有一套的,当年如果不是小姜父母极力拦阻,搞不好,小姜真会娶了她。真要娶了她,女的比男的大十几岁,这可是桐城一大新闻。

苏娅听了一笑置之,对于那位不知姓名,不曾谋面的年长女士,苏娅对她是同病相怜,她们的处境何尝不是一样的?她为她的归宿感到高兴,尽管嫁的是个六十岁的老人。苏娅从对方的身上不禁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她自嘲地想,人家对待男人有一套尚且这样的结果,像她这样没一套的,境况恐怕只会更遭。

毛毛小的时候,苏娅拒绝所有给自己牵钱搭桥的媒人好意。毛毛上了学,而她也年过三十,在母亲的强烈干预下,陆续见过几个离异或丧偶的男人,他们都令她失望。不是言谈举止俗不可耐,就是模样外表差强人意。要命的是即使是这些个人,苏娅还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人家就对她捡三捡四。不是嫌年龄大了,就是嫌带着个儿子。其中有一个是中学教师,文质彬彬,苏娅对他第一印象蛮不错。据说其妻带着儿子去了国外,说是陪读。两地分居几年后,妻子在国外搭了个老外,非要离婚,他就离了。他说,不管怎么样,儿子还是我的,我还是他的父亲。他反复强调这句话,言下之意是无论自己再婚与否,他都要照管自己的儿子,这种照管很明显就是指经济上的资助。苏娅点点头,自己的孩子嘛,当然有责任照管。接下来,他说到苏娅的儿子。他说,你儿子的父亲,就是你的前夫,他是做什么的?苏娅皱皱眉,你的意思是?他说,做父亲的有责任照顾自己的儿子,儿子又不随母亲的姓。苏娅说,我的儿子就随我的姓,她叫苏毛毛。他疑惑地问,孩子的父亲一点也不承担对他的抚养吗?苏娅明白他的意思了,这个男人,哟,真是现实。她摇摇头,不,我的孩子就是我一个人单独抚养的,他连父亲的面都没见过。对方显然失望了,而且,不合适宜地说了一句令苏娅啼笑皆非的话,他说,你要是个女儿该多好!

他们见面的场所是一家茶馆,苏娅被他的这句话逗笑了,这个男人蛮可爱,连掩饰都不会,也太直接了吧。苏娅刚喝到嘴里的一口茶笑喷到了桌面,她掏出纸巾擦抹桌子,边擦边说,您的意思是我给我家儿子做个变性手术吧。对方立刻闹了个大红脸。事后,人民教师还给苏娅主动打电话,说是愿意继续交往一段时间。苏娅拒绝了,一个嫌弃儿子性别的家伙还想做他的继父,门儿都没有。

苏娅回家把见面的情景转述给母亲,母亲说:“人家只是个普通教师,无财无权无势,考虑问题自然现实,儿子意味着将要背负更沉重的负担,求学,工作,买房子,娶媳妇,小娅呀,你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苏娅抱紧毛毛,对他说:“听到了没有,姥姥说妈妈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你长大了,可得自己娶媳妇,自己买房子,妈妈没那能力了。”

毛毛说:“我长大了,挣很多很多的钱,带着妈妈和姥姥坐飞机去外国。”

“去外国干什么?”

“买好吃的,买很多很多好吃的。”

苏娅与徐静雅被毛毛的童言稚语逗笑了,她们同时发出了快活的笑声。苏娅是真爱这个小家伙,为了他,她想,她是愿意把自己的命都交出去的。

这几年,苏娅经历了很多磨折,经历了很多磨折的苏娅早已谈不上年轻漂亮。单位实行自负盈亏,领导换了几任,效益一年一如一年,月工资在桐城来说算是低的。幸亏有母亲的退休金垫底,不然,可是入不敷出。工作倒是越来越清闲,许是因为收入低,单位领导睁只眼闭只眼,考勤纪律都很松懈,有点本事和门路的纷纷停薪留职,在职的也都搞起了第二职业。苏娅动了心思,她把母亲压箱底的几万块钱拿出来,在商场租了专柜雇用售货员卖服装。生意随着时令时好时坏,这个月赔了,下个月又赚了,一年到头,撑不着也饿不死,但多少也能贴补点家用。每个月,苏娅总会挑一个双休日乘火车去青州服装批发市场进货,同时也去青州第四监狱看望苏曼。眼看苏曼的刑期将满,她想好了,等哥哥出来,她就租个较大的门面,专营服装。兄妹俩一起经营,日子总会过下去的。

这天,家里来了一个年轻的陌生女子,黑色仿皮风衣,黑色高统靴,波浪卷长发,宽边墨镜像发卡一样戴在头发上,手里拎着一只黑皮手袋。

苏娅不在家,只有徐静雅和毛毛,她敲开门后问:“请问这是苏曼家吗?”

徐静雅纳闷地说:“是的,请问你是?”

“您是苏曼老师的母亲?”

“是的。”

“我是他的学生。”

“学生?”

“是的,我是苏曼老师的学生。”

“那你有什么有事吗?他现在不在家。”

这名女人二话不说,从手袋里拿出一个大信封,她说:“这是我给苏曼老师的,请您收下。”

“这是什么?”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徐静雅拿起信封,掂了掂份量,沉甸甸的,里面是什么东西呢?她有些疑惑,她追问: “你究竟是谁?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对方低头说:“我对不起苏老师,是我把他害了,希望他能原谅我,等他回来,我还会来看他的。”说完,便转身告辞。

徐静雅拆开信封,里面掉出几撂钱,数了数,有五万呐。她赶紧追出去,死活拉住那个女子,把钱塞回对方手中,她说:“不明不白的钱我们不能要。”

那个女子推托不过,只好又把钱拿走了。

等苏娅回到家,徐静雅赶紧把白天发生的事告诉她,苏娅思索片刻,肯定地说:“我知道她是谁,她是那个叫康美美的女学生,是她把哥哥害进监狱的。她心里有愧,才给我们钱的。”

“给钱有什么用?给钱就能让小曼不进监狱吗?他这辈子最好的年华都毁了,都毁了。”徐静雅悲从中来,眼泪成串地掉下来。

那个女人果然是康美美,当年十七岁的女学生,如今已是风姿绰约的成年女郎。第二天,她找到了苏娅的单位,苏娅态度冷淡地接待了她。“我妈说你去过我家,我一猜就是你,当年我在你家门外守了两天两夜,就是想见你一面,问清楚事情的究竟,结果你母亲把我连轰带骂撵走了。我了解我的哥哥,我的哥哥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了,他不可能做出诱奸自己学生的卑劣行为,可是,他却戴着这个罪名进了监狱。”

康美美低头不语。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我哥哥再过两年也该出来了,他把一个男人最好的青春年华都留在了监狱。你想请他原谅,自己去找他说,跟我说没用。”

康美美掩面啜泣,“对不起,我一直很内疚,但是,那时候,我做不了父母的主。我是真心喜欢苏老师,我喜欢他,崇拜他。你也是女人,你也经历过那样的青春期,昏天黑地地喜欢一个人,不能自拔,越陷越深。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样的喜欢会害了他。我那时候,不够勇敢,我太怯懦。”

苏娅眼前浮现出赵老师的样子,跟着是卷毛,她怎会不知道无可救药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她太了解那种感受了。可是,她绝对不会因为喜欢,因为爱,而伤害到对方,无论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她宁愿自己下地狱,也绝不会伤害自己爱过的人。她冷冷说:“我了解那样的喜欢和爱,但那都不是为自己开脱过错的理由。如果你当时能够勇敢站出来说明真相,为我哥哥开脱罪责,那么,即使我哥哥被判刑,也一定没有十二年这么久。十二年有多久,你知道吗?四千多个日日夜夜,一个人生命中最宝贵的青春年华,就这样没了,完了,毁了。我告诉你,如果我是你,无论我的父母如何阻拦,无论怎么样,我也一定会毫不犹豫那么做的,哪怕我自己身败名裂,哪怕我自己碎尸万段,哪怕我自己鲜血淋漓,我都会那么做。你不配说你喜欢我哥哥,你不配,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喜欢……你的爱情,你的喜欢都太廉价了。五万块钱,你想用五万块钱修正你的过错吗,你以为这样就能赎回你的罪孽吗?我不会成全你的,你走……你给我走,我不想再看到你。”苏娅冲动地站起来,她走到窗前,满脸是泪。

“相信我,除了苏老师,我没有喜欢过其他人。这几年,我在国外读书,我一直没有忘记苏老师,每次想起他,我的心都很疼,很疼,你明白吗?我说的是真的,我错了,我对不起他,我刚刚回国,就四处打听他的下落,我说的是真的,我想去看他,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我去看我,我亲自对他说,我对不起他,请他原谅。”

“瞧,这就是你的人生,出国留学,学成归来,多么风光,多么得意,可是我哥哥……因为哥哥,我爸爸去世了,我母亲从此一蹶不振。”苏娅说到这儿说不下去了,她想起这些年母亲经历的苦和难,跟着她过着贫穷拮据的生活。她怎么能怨到哥哥头上,对于母亲来说,这个家一半的灾难是她这个女儿造成的,她怎么敢把责任都推卸到哥哥的事情上。她叹了口气,“好了,不说了,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

康美美从苏娅手里要走了苏蔓所在监狱的地址,她说要给苏曼写信,还要亲自去看他。苏娅希望她说的是真的,对于哥哥晦暗的人生来说,康美美的出现也许是一抹光,会让他重新审视自己,会令他减轻自己的负罪感。貌似文弱的哥哥其实是个敢于担当的男人,他一直耿耿于怀,认为自己是有罪的。因为他是老师,因为他年长于康美美,他便把两个人共同犯下的错误独力承担了。苏娅认为哥哥有错,而且,也有罪,但罪不至付出这么沉重的代价。命运实在是叵测的东西,它随意扔下一粒稻草,就让他们兄妹俩的人生险象环生。

后来再去探监时,苏娅感觉到苏曼的精神状况大不一样,他的话多了起来,详细打问外边的情形,询问母亲的身体状况。他的眼睛里有了令苏娅熟悉的光芒,就像他少年时代谈天说地时常常涌出的激情和热忱。他一直忍着一个好消息不说,直到苏娅临走,他才终于说:“小娅,告诉妈妈,我下个月就能回家了。”

“你说什么?”苏娅惊得跳起来。

“我表现好,减刑了。”

“哥,你不是骗我的吧,你说的是真的?”

“不骗你,你不用再来看我了,到时候,我自己回家。”

“我来接你。”

“不用,真的不用。”

“不,我一定要来接你。”

“康美美说她来接我的,她就在青州工作,离得近,方便。”

苏娅敏感地捕捉到了哥哥说起康美美的时候,脸上浮出一闪而逝的红晕。

“你不恨她?”她问。

“恨?为什么要恨,我跟你说过,当年的事,都是我的错。”

“我不相信是你的错,如果说有错,两个人都有错。”

“以前的事不用再提了。”

“康美美经常来看你?”

“一个星期来一次。”

苏娅从监狱出来,第一时间给康美美打了电话,“谢谢你常去看我哥哥。”

“你不用和我这么客气。”

“我哥哥说你在青州工作,你做什么工作?”

“我开了一家广告公司,苏老师下个月就出来了,他答应出来以后到我公司帮忙,我那里正缺人手。”

“你,你不要骗他,我哥哥太可怜了,你不要给他希望,又让他失望。”

康美美在电话里哭了,“你不要这么说,你这么说我会难过,我喜欢你哥哥,从来就没有变过。”

一个月后,苏蔓和康美美一起回到了桐城,衣冠楚楚的苏曼同康美美站在一起,丝毫也不逊色,他依旧是个英俊的男人。算起来,他只比康美美大九岁。徐静雅翻着黄历掐指头数年份算了半天,说他们俩无论从属相,还是生辰,都挺般配。以往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徐静雅对康美美从头到脚喜欢得不得了,惹得一旁的毛毛生出醋意:“姥姥,你是不是看见大姐姐比毛毛都亲啊。”

一家人被毛毛的话逗引得笑了起来,苏娅说:“毛毛,她可不是大姐姐,以后你得管她叫舅妈。”

毛毛自小就和妈妈一道去青州监狱看过舅舅,他对舅舅一点也不陌生,他说:“舅舅,经常有人说我和你长得一样好看,到底是你好看,还是我好看?”

苏曼摸着小外甥一头卷发说:“当然是毛毛好看,毛毛的头发是自来卷,舅舅不是。”

毛毛童言无忌:“妈妈说,我的头发和爸爸一样,我爸爸就是卷发。妈妈还说,我爸爸是个了不起的画家,可惜我爸爸死了,他要是活着,你们就能见到他了。”他把自己脖子上的观音玉坠掏出来炫耀,“瞧,这是我爸爸给我的,妈妈让我戴着它,妈妈说,只要我戴着它,它就会一辈子保佑我。”

一家人都默不作声了,康美美在后来的日子里了解了苏娅的经历,她问苏娅:“你爱毛毛的爸爸吗?”

“当然,这还用说吗?”

“现在还爱吗?”

苏娅略一沉思:“还爱,只是这种爱就像一件珍贵的衣服,无论你多么珍惜它,保护它,随着时间的漂洗,它还是会褪色的。”

“后悔吗?”

“不,从来没有后悔过。”

“如果他没有出车祸,你们就能在一起了。”

“很难说,他不是个喜欢被束缚的人,也许我留不住他。但无论怎么样,我对自己做过的事情从来不后悔。我甚至庆幸生了毛毛,他是我爱着的男人的孩子,只要想到这一点,我就很安慰。”

“你很伟大。”

“不,我很平凡。”

“你的伟大就在于你并不知道自己很伟大,以后有什么打算,不想再婚吗?”

苏娅平静地说:“我并没有刻意拒绝再婚,只是没有合适的对象而已。我对未来没有打算,我从小就是个平庸的孩子,没有理想。而且,我觉得生活也不是有理想就能达成理想的,走一步说一步吧,走到哪步说哪步。”

有一次,苏娅逛音像店时,又看到苏拉的新作品,一部低成本的文艺片,片名《蓝色的青春》,编剧和导演都是苏拉。她买了一张回家看,其中有一个镜头吸引了她,男主角和女主角相约看电影,散场后,男孩送女孩回家,女孩上楼了,男孩还没有离开,他久久地望着女孩居住的楼房,迟迟不肯离去。夜深了,男孩仍然徘徊在附近。后来,他悄悄走进女孩家的楼道,走到女孩家门前,做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根红线绳,轻轻拴在了门把手上。昏暗的光影里,他微微一笑,露出白色的牙齿……

苏娅记忆的闸门瞬间打开,她恍惚记起有那么一天,她发现自己家门把手上好端端系着一根红绳。她问母亲,是谁系上去的,是不是因为过年特意系上去避邪的。母亲否定了,母亲说,过年只贴对联,谁家系红绳呀,一定是哪家的孩子调皮拴上去的。后来那红绳哪里去了,是啊,究竟哪里去了?她真想时间即刻倒流,她要把那根红绳解下来,收藏好。原来是苏拉,原来是苏拉啊,他真是有一颗青涩少年的,细腻,唯美的心。这样的苏拉和她以为的苏拉是无法重叠的,一定有些什么是她不知道的,一定有些什么是她忽略的,也一定有些什么是她误会的。然而,经过时间的清洗,一切已成定局。倘若苏拉与她之间真得存在着一些秘密,一些误会,那么,又能怎样?能够改变什么吗?不能,什么也不能了。那么,就这样吧,只好这样了,就让它永远,永远蒙在岁月的尘土里寂无声息吧。

看完影片,她叹了口气,打开影碟机的仓门,把光盘拿出来。她做了个莫名其妙的动作,把这张碟片贴在了自己的脸上,刚从运转中结束的碟片热乎乎的,她长久地,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上,仿佛追溯一段青春的记忆。

她的青春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成长的过程就是不断丢失的过程,一路走,一路丢。青春,梦想,眼泪,友谊,爱情,回忆。他们朝她走来,又离她而去。贾方方,乔秀丽,苏拉,赵老师,还有卷毛……她永远记得他们,她记得他们每一个人。

有一天,苏娅带着毛毛去桐城文化中心图书馆借阅动漫书,路经一片住宅区时,她拉着毛毛下了车。这片住宅区都是高层建筑,每一幢楼都有三十几层高,巍峨耸立。毛毛说:“妈妈,我们什么时候能住上这样的房子?”

苏娅说:“等妈妈挣很多很多的钱才能买这样的房子给毛毛住。”

毛毛说:“干脆以后我挣钱买吧,到时候我们和姥姥一起搬到这里住。”

苏娅拍拍儿子的脸蛋:“好吧,那就等毛毛长大了我们再住好房子吧。”

她带着毛毛在楼群间转来转去,毛毛说:“妈妈,你在找什么?”

苏娅说:“我在找和你爸爸认识的地方。”

“你和爸爸就是在这里认识的?”毛毛惊喜地问。

“是的,以前这里是一个很大的露天广场,我和你爸爸就在这里认识的,可是我分不清究竟在哪个方位了,这里全都变了。”

走出住宅区,苏娅抬头仰望蓝天,她用手搭在额前,以遮掩灿烂的阳光。毛毛问:“你在看什么?”

苏娅说:“我看到了毛毛的爸爸和妈妈在跳舞,他们在蓝色的天空跳舞。”

--全篇完--

作者简介:

小岸,本名董俊英,出生于1973年。作品散见于《山西文学》、《黄河》、《天涯》、《莽原》、《红豆》等期刊,部分作品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杂志转载。已出版小说集《桌上的咖啡已冷》,散文集《水和岸》,著有长篇电视剧本《风流侨女》(又名《李林》)。曾获第三届赵树理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现居山西阳泉。

作者通联:

笔名:小岸

本名:董俊英

地址:山西阳泉矿区赛鱼南楼4-2-7

邮编:045008

电话:13934280718

邮箱:xiaoan222@sina.com <mailto:xiaoan222@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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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借尸能还魂?容易。死亡又复生?简单。尸体火化烧成灰烬岂不是可惜了一副好皮囊,活人不要死人要,阳间不收阴间收,头七别怕鬼回门,三更别管尸返魂,灵堂莫关上,棺材别盖下,午夜一辆板车停在家门口,一副棺材一张符,阴阳收尸人驾到收尸进行中!收尸人,是一个特殊的职业,他们的工作就是将死去的尸体拉到鬼市上去贩卖,从中获取巨大的利益,然而这个工作却不是什么人都能做,而且一做就是一辈子,如果中途退出,第二天就会有摇着铃子的收尸人将你的遗体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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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孽,或人,或魔……一,四年前她在黑狱炎潭摸了一朵白莲花,四年后一个白衣美男砸在她身上。二,他是她的药,到头来却是他先吃了她。三,进入药鼎前他问,为什么不爱我却要对我那么好,就因为怕我不自愿做你的药引?她道,是。心里却微微疼。四,每到午夜轮回,她想起那个被她吃了的男子,心会闷着难受。她突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段话。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孽,或人,或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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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寞莲上雪如玉。紫苏问:“渊回,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渊回答:“因为李牧他心里装得了天下人,却唯独装不下你,而我,心里只有你。”紫苏支着胳膊:“师叔,你不是说在胳膊上喷酒就不疼了,为什么我胳膊还疼?”李牧面无表情:“那是你胳膊酒量好。”李牧的手血迹斑斑,小心翼翼的抚着紫苏的脸:“我梦见你在冰天雪地的寒冬里,穿的很少。”渊回笑道:“只要是为了你就没关系,什么都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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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生萌幻文】众人皆知的废柴祁久久,在本命召唤仪式上更是丢尽了脸面。好不容易召唤出的本命兽还被打上,无出众能力,只能当做宠物的标签。如果这是命,祁久久这也就认了。可是为什么这个只能当宠物的本命兽不仅能力强大,无所不知,还能变成人形,不断的欺负她。更有一天这只兽当着众人的面向他们宣告:“祁久久是本大爷看上的女人,只有我能欺负。谁敢欺负她一下,我灭了他!”面对这样的告白,祁久久纠结了,虽然这头兽很帅很霸气很强大没错,但是谁能告诉她种族不同,还能好好恋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