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照，春雪如银。
赵定方一身酒气跨上皇帝御赐的战马，在吕申图的陪同下回到自己的营帐。
“我只道赵兄火术卓绝，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吕申图别有用心地笑道：“赵兄可知宗氏女子多有好诗文者？”
赵定方喝了很多酒，却还未醉，“宗氏”二字听起来尤为刺耳。
这个世界中，宗氏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姓氏，国祚绵延一千八百多年。在另一个世界中，从未有哪个姓氏的王朝可以延续如此长的时间。
“赵兄青春年少，一表人才，正好待价而沽，好好在那些公主郡主中挑一挑”吕申图忍不住自己先笑了，道：“彼时赵兄入赘豪门，不再为一官半职冒矢石之危，每日与美人花前月下，把酒赋诗，快哉快哉！”
赵定方亦笑道：“吕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听说那宗氏女子多在御仙山化乐天宫修习无上瑜伽大法，精通采战之道。这些女子固然美艳，美艳却如刀剑，伤人立毙，有诗云：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凡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叫他骨髓枯。这诗说的便是修习无上瑜伽大法的宗氏女子。若是入赘豪门，被采了阳气，死得比在战场上还快。我这一身骨髓还想留着与心仪女子细水长流，入赘豪门的美梦还是让他人去做吧。”
“可惜可惜”吕申图也连连摇头道：“人说美人裙下死，做鬼也风流。赵兄的诗文采飞扬，为人却如此拘谨，真是可惜。”
“豪门女子于我如粪土”赵定方道：“吕兄若想入赘豪门，我可以诗词三百相赠，保你马到功成！”
“一言为定！”吕申图道：“赵兄即有此言，我便不客气了。实不相瞒，小弟在前来天府原投军前曾在铜瓯城外一户农家留宿。那家有个小女儿，十五岁，还未出阁。我在他家里吃了两餐，住了一夜，一共见了三次面。当时也没觉得有什么稀奇，想不到在与鬼兵交战时，我以为命不久矣，心中所想之人不是双亲和好友，而是那个农家的小女儿。”
吕申图抬头望着清冷的明月道：“不知铜瓯城外的月色是否一样。”
“赵兄”吕申图道：“我所此时给那小女儿写首诗当做信，当如何写？”
“海上生明月”赵定方望着明月道：“天涯共此时。”
这两句一出口，赵定方喉头一阵干涩，下两句“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再也说不出口。
不知道另一世界此时是昼是夜，是何季节。
这个世界的明月恐怕照不到那个世界的夜空吧。
吕申图以为赵定方只想出这两句，下文还需要斟酌，便道：“光是这两句便够了。赵兄不必费心。那小女儿本是个故事，是我编来诓赵兄的。”
“只是，诗词本是取乐之技，赵兄的诗句之中总有几分悲怆。”吕申图正色道：“‘醉卧沙场君莫笑’之句尤为如此，我本以为血洒沙场是世上最英雄豪杰的事。表哥他常说大丈夫当死于战阵之中，而非卧榻之上。为鬼兵所杀本算是他渴望的死法，我以为他是死得其所，并无悲伤。今夜闻此诗，顿时悲从中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一句更是如此，听此诗非但不觉宽慰，反而会思念之情更盛吧。”
赵定方道：“看来吕兄却是心有所属，如果不是农家的小女儿，定然是豪门闺秀了。”
吕申图不置可否，指着前方道：“赵兄，你的营帐到了。”
赵定方也不追问，径自回到帐前。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赵定方听见自己的帐中传来一阵歌声。
赵定方的手放在营帐的门帘上，以为自己喝多了酒，出现幻觉，侧耳听时，歌声更加真切。
唱歌之人是个声音甜美的女子，此时在轻轻哼唱没有歌词的调子。
赵定方伸手去握剑柄，发现到昭王大帐前把佩剑放在帐中了。
赵定方右手背在身后，依《明王经》中所载金刚剑法催动火术，手掌和五指变得如血嫣红；左手慢慢挑开门帘。
屋中烛火明亮，烛影中坐着一个紫色的影子。
一股异香传来。
赵定方得这股奇特的香气，只有玉尘夫人才有。
赵定方刚想开口，忽觉头脑昏沉，浑身乏力，连嘴皮也懒得抬。
前一刻还与吕申图谈笑风生，此刻便四肢瘫软，赵定方没想到酒意发作如此之快。
玉尘夫人本是背对着门口，此时缓缓转身，手上抱着弹唱《春风歇》的那把琵琶，轻抚慢弹，眉梢眼角尽是笑意。
帐内的烛火随着琵琶声不住摇曳，仿佛在随着乐声翩翩起舞。
不但烛火虽乐声起舞，连灯下的阴影也开始扭动，如一张嘴正在吮吸光亮。
整个营帐像是一团正在融化的雪堆，所有光亮都在融化，流入黑暗的泥潭。
一道劲风自黑暗中袭来，如一条潜藏已久的毒蛇，直扑赵定方眉心。
摇曳的火光刺痛了赵定方的眼睛。
赵定方把右手探入怀中，指尖一痛，头脑却是一阵清凉，四肢也恢复气力。
赵定方的怀中藏着慕容光庭赠的定魂针。
本来赵定方自恃剑术高超，火术也有小成，加之自己体内有大悲明王的无明火，觉得赤手空拳亦无所畏惧，直到他在黄泉林外被神族射伤。
神族射出那迅若电光无坚不摧的一箭令赵定方惊醒：以自己的境界，依然只配做一个猎物。而作为一个猎物，自己还是太大意了。
《神霄志异》中载，罡玉是堕落神族的铠甲，堕落神族之上还有灵神和天神。堕落神族尚且如此难以对付，若是遇到灵神或是天神，恐怕毫无还手之力。
赵定方还未与灵神和天神交过手，甚至未见过与灵神或是天神交过手的人族。
定魂针的威力如何，只是传说。尽管如此，赵定方还是觉得怀揣这根传说中可以伤到天神的铁针，心中才会安稳。
定魂针带来的刺痛如一柄薄刀，将缠绕在赵定方头脑中的蛛网割断，而那些无形的丝线好像有生命般，卷土重来。
赵定方趁头脑清醒的空隙一仰头，那道劲风擦着赵定方的额头飞过，冰冷刺骨。
一道半寸长的刀口出现在赵定方的额头，如一片嫣红的唇。
刀口已被冰冻，一滴血也不曾流出。
赵定方再看玉尘夫人时，那张美艳绝伦的脸上并无笑容，而是似笑非笑。
琵琶声如无数条看不见的丝线从营帐内张开，向赵定方扑来。
似笑非笑的玉尘夫人如一只美艳的蜘蛛，正在用琵琶声编织着一张巨网，要将赵定方困在网中。
赵定方右手将定魂针捏在手里，左手平挥。
帐中骤然大亮，仿若红日之光，蜡烛上的火苗随着赵定方的手势火势暴涨，化作一条刀锋斩向玉尘夫人。
赵定方刚从魔音中挣扎解困，无力以自行催动火术，只好借用烛火。烛火势微，赵定方出手又比平时慢上几分，火化的刀锋也失了往日的锋锐。玉尘夫人玉指轻拨，琵琶上飞出一个高亢的音调，那道火焰如浪花击石，应声而散。
赵定方左手五指一张一合，四散的火焰并未消失，而是在玉尘夫人身周凝成一道火蛇，倏地收紧。
《明王经?无量品》载，真火无量，绵延不绝当如长江大河，破魔之势当如豪雨不歇。
玉尘夫人又弹出两个音调，击在火蛇身上，发出滋滋声响，如火遇水，那道火蛇终于消失，屋内光亮又恢复如常，蜡烛上的火苗卷缩如豆。
玉尘夫人的琵琶声和歌喉如同毒药一般深入骨髓，一时难以清除。赵定方虽然以疼痛换得几分清醒，却仍难尽全力。火术不要说长江大河、豪雨不歇，只两招便被玉尘夫人破尽。
“天轮音破人族正道如腐朽，你听了整整一曲《春风歇》又加上我刚才唱的两句居然还能使出火术”玉尘夫人咯咯笑道：“你果然不是好人，在哪里学了这许多歪门邪道？御仙山的火术是发自万恶之源的人心，你究竟是赤霄弟子还是御仙门下？”
玉尘夫人的琵琶声刚柔并济，柔者靡靡之音令人耳目失聪四肢无力，刚者不但劲气如刀，似乎还夹杂了水秘术，若是再弹一曲，赵定方只能以血术抵抗了。
不知为何玉尘夫人竟然收手不攻，而是问这个奇怪的问题。
无论如何，玉尘夫人是想对赵定方痛下杀手的。
赵定方额头的凉意消退，拿到伤口开始火辣辣地疼。
“我与姐姐相遇之时，姐姐不是说我一肚子坏水么”赵定方虽然额上剧痛，脸上却带着轻浮的笑容道：“我一肚子都是歪门邪道，一点正道也没学会。我既不是赤霄门下也不是御仙门下。”
赵定方笑容依旧，左手又是一招，道：“我是邪道门下”。
随着赵定方左手一招，屋内登时一片漆黑，继而又是亮光如瀑暴涨。
蜡烛上那点火焰被赵定方抓在手中，奔突如剑，直刺玉尘夫人。
剑身长逾一丈，明亮如月，血红的火云缠绕在剑身之上，如君王挞伐天下的长鞭，不可一世。
心若君王。火若权柄。君威无形，真火无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