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在村口那颗老白杨树上的高音喇叭每天都会准时在八点响起,村长大人在话筒前清了清嗓子然后说:“各位父老乡亲注意啦!各位父老乡亲注意啦啊!现在宣读党和国家的政策!请大家务必认真听!务必放在心上!乡亲们呐!为了国家富强,为了家庭幸福,请您实行计划生育!生男生女一个样,女儿也是传后人!党和国家在政策上说了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所以我们屯子村要高度重视计划生育,高度重视对孩子的教育!咱们村的孩子就是咱们村的希望,咱们村的孩子就是咱们村的明天!乡亲们呐!吃水不忘挖井人, 翻身不忘共产党!为了美好明天!我们要充分落实科学发展观,配合党和政府工作,全体村民全身心投入到建设小康社会的伟大事业中去!请大家务必认真听!务必放在心上!”那是村长杨大利每天都发出的号召,日子就了现在连小学生都能够倒背出来。
接着村长大人便开始播放每天早晨的第一首歌——《走进新时代》——总想对你表白,我的心情是多么豪迈, 总想对你倾诉,我对生活是多么热爱 勤劳勇敢的中国人,意气风发走进新时代。 啊…… 我们意气风发走进那新时代……
张老汉跟着这调哼着歌喜气洋洋地赶着他的羊群朝工地这边走了过来,他是要把这群羊赶到工地里边的那山沟去放养。几十只羊这么一出动,整条路都热闹了,羊儿咩咩咩地叫着,像是一群孩子似地边走边相互打闹。张老汉则是挥动着他的长鞭嘘嘘嘘地赶着,转眼便到了这个工地,可地势一宽敞,那群羊儿便四处散开觅食去了。任凭张老汉挥动着长鞭费力吆喝,可那群羊儿还是不会听这个老头的话越散越远了。张老汉管不了这几十只羊只好作罢,坐在一块石头上卷起他的老叶烟来。此时,他边吸着烟边看着那群工人做工。
“危险,大爷,那里危险……”六指匆忙地朝张老汉这边跑来。可工地上机器的声响太大,再加上张老汉本来就耳背,因此他根本听不见六指的喊声。
“大爷,危险,你坐在这里非常危险,你这老活宝要是死了我可赔不起!快赶你的羊一起去远一点吧“
“不用赔,这把年纪了不用陪……”张老汉笑笑着并没有起身离去的打算。
“你还是走吧!你看那上边吊着的钢筋要是……”
话没说完,一根钢筋便真的掉了下来,狠狠地砸在一只母羊的脑袋上,顿时砸开了花。六指和张老汉都吓得跑了老远才回过头来。
“你看……”六指惊慌地说
“说不得……说不得……”张老汉慌慌张张地再接了一句“真的说不得……”
这只羊一死六指便又有新事情要处理了,他掏出一张百元大钞赔给了张老汉后哀求似说:“老爷子,求您以后别把羊群往这边赶了,这只羊你自己去处理罢。”
“工头,工头,这不行,这错都是在我,错在我,你不用赔钱,我家不缺这钱……还是叫工人们一起吃了它罢……你叫上几个工人去整……给他们吃……”张老汉还在有些后怕,话语断断续续地说着。
因为赶工六指并没有叫来帮手。他帮张老汉把羊赶进山沟以后,他们便把那只死羊抬回了金进寡妇的家。叫来了他的漂亮老婆后四个人开始处理着那只羊。
“有料的日子吃起来就是香啊,你看这酒这肉……要是日子天天这样过,好家伙那可多美啊!”狗娃并没有在意到张老汉的心情,也没有注意到六指地情绪就毫无保留地发表着他的愿望。羊是张老汉自己情愿送的这说明他并不是太在意这事,六指其实也不是不高兴,他转过狗娃这边来举起了杯子说:“哥们,来……大家高兴就好……高兴就好……跟着哥哥我保准没错,有你的好日子过。”接着他们开始划拳。张老汉喝了几杯就醉了,六指安排人把他送回家去,因此他们是无忌惮地谈笑起来。
“哥,你说像张老汉这样养能赚钱么?”之前狗娃一直把六指叫做工头而现在突然改口让六指无法明白过来。
“哥,问你话呢?你说像张老汉这样养能发家致富么?”狗娃向六指又靠了过来,拍着他的肩膀。
“那当然了!只要你能把养羊给产业化咯!那样你比我能挣得更多……”
“什么叫做产业化啊……?”
“就是有地方养,有地方卖,而且要有技术方便交通什么的……”这解释狗娃虽然不是全懂但也心理也还是有些底子。
“这没问题,我家那里地可宽了,草又好!哪天我也回家养羊去……那样……”狗娃自言自语地说着。
六指拍拍他的肩膀又说:“年轻人,就要像你这样有想法有魄力的。为人老实,办事又踏实,哥哥看好你这苗子。只要努力,总有一天日子不会这么穷的。”
“那是,哥,你说的话在理!”
“反正你信我就得了。”
“是,是,我信,我当然信你。”
有了新梦想的狗娃在那个夜里又睡不着了。他想着生他养他的那块土地,又想着那个接下来就要发生在那块土地上的伟大事情。屋外传来清脆的蟋蟀叫声,狗娃感受着这个与他老家里那个小屋同一种氛围的夜,他偷偷地乐着。
4
第二天,六指接到了上头催工的通知,于是在村里大张旗鼓地招起工来,接着越来越多的本地人加入到了六指的施工队中来了。这么下来六指的工作是难做的,其实哪个工头老板都不希望或者说直接不想要本地人到自己的工地上来打工,因为本地人吃住不在工地,离家近人又多,他们虽然不狠但到底也还算是地头蛇,你又不能太过于苛刻地要求,在那些工头老板们看来:“你再怎么有钱也是惹不起地头蛇的。”
现在的六指要赶工自然不能去顾及这些事情,他也知道像傻大那样的人不可能找到几个,于是工地里便多了好些村里的精明人,六指只想将就过得去就罢。那些本地人吃住都是回家的,有老婆孩子的他们并不可能睡到工地里去。太阳早已爬上山头的时候那些本地人才摇摇晃晃地向这边工地走来。抽着的烟远远就能看见很大的烟雾。他们经过的那路边,一个村妇弯着腰在锄地,可能是他们当中其中一人的媳妇,这群工人便拿他开起玩笑来。有一个人便窜到地里去,重重地拍了一下那个村妇的屁股,接着说了一句:“你媳妇可真结实!“那群工人全都被逗得哈哈大笑。
“死虫,工地上的机器要夹断你的烂手!”那村妇略带几分坏意的笑骂道,那群男人并不回答只顾笑着往前走。
“喂,去和你们那工头说说,哪天我们就来堵工,敢动我们那片老林,村里几个大老爷都说了门都没有……”那个村妇像是交代似地提醒着。
“行,行,行,工地上的活可比耕田累,你们一来堵不用人累一天工钱照算。嘿嘿……你看你家男人都累得那样了你们还不来堵,晚上可干不起重活……”说完笑笑离开去。
即使那群本地人说说笑笑也来迟了一些,看起来一点也不正经。但做起活来一点也不含糊,他们倒也不昧着自己良心去要拿六指那几十块的工钱。这样子六指也不好多说什么,还经常买来几条“地球”烟,犒劳他的这群悍将们。之所以叫做“地球”烟,是因为那是扛锄头改造地球的农民才抽的烟,两块钱一包,他们说叫做“地球“听起来实在。
果然,在那个村妇放出那句话后的第六天,屯子村里能够喘气的人都跑到工地上堵工来了,村里九十多岁的张大爷直接就躺在大路上吸着他的土烟,他先前就放过话:“要想动这块地,除非共产党的挖土机能从我的身上开过去,想当年毛主席炼钢的时候都没砍这片山的一草一木,你们这些东西算什么…”说完他更坚定着他的意志,信心满满的抽着烟。的确,1958年5月开始******,那时候风风火火的炼钢运动都没有动伐过这片山林的一草一木。因为这条高速路要通过他们村的这片封山,这片封山是属于全体村民所有的,叫公林。是好几辈的人留下来的,那里古树参天,确实有好几百年了。村里的老人说龙脉就在那里,谁也不能动那片林子的土,于是村子里的人们从来没有动过,这时候更不会允许外乡人的挖机挖过去。这么下来就不得不停工了。
每回遇见堵工的,狗娃便会暗自高兴起来,更确切的说是所有按天数记工的工人都高兴起来了。他们干脆也坐在地上抽着烟,等着负责人来调解,然后看着热闹等待天黑,这么下来一天的工又记到本子里去。六指的大喇叭终于响到人群中来了,他艰难的开过尚未修平整的路面,停在离张大爷不到半米的前方。大按几下喇叭后下车就训斥道:“老头不要命了啊!这是国家的地,国家要修路你扰什么乱?村长在哪里给我过来,你这工作是怎么做的……”六指包工头和村长叽叽喳喳半天还是得不到什么结果,踏上他的皮卡愤然离去。
停工了,狗娃心美滋滋地想:“要是能多停几天那该多好啊!忙活这两个月了,六指这个狗东西让人累得喘不过气来……”自从六指的赶工命令一下,他们施工的地方也离金寡妇家有些远了,六指命令他们直接到工地上搭起了棚子,晚上才好加班,于是他们便睡到了工地中的下等房。饭也是金寡妇煮熟了以后才用箩筐挑来的。现在虽然停工下来了他们也不好搬回来住,开工便要搬回去也麻烦。索性就等赶完这单活再做决定,晚饭后狗娃回到搭棚睡了下去。
第二天,一觉睡到自然醒的狗娃带着惺忪的睡眼推开了搭棚的门。他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安稳的睡上一觉了,这是他从金寡妇家的那间没人高的屋子搬来工地上的搭棚以后睡得最好的一天,睡搭棚也可以睡得这么香是狗娃怎么也预料不到的。在这之前,每天晚上狂风总是把搭棚的塑料拍得吧嗒吧嗒的响,接着狗娃便会梦到自己又在那八十几米的高空上作业,突然一个打滑,狗娃狠狠的朝地上砸去,在他的身体快要砸到地上的时候吓得狗娃猛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总是快速摸摸头,摸摸手臂和胸口,再摸摸枕头底下的钞票,他检查完这些东西发现它们都依旧安好,狗娃才擦掉汗水拼命睡去……
推开门,一束阳光暖暖地洒在狗娃的身上,舒服得像是卸下所有重担。确实,在这个初秋的早晨这样一个和谐氛围下的人儿是愉快的。暖暖的空气里,风缓缓地流动,在大西北这样的天气是很少遇见的。他已经忘记了炎炎夏日早已从他身旁走过,其实他已经懒得去管明天会是什么样的天气了,他之前是和老天计较过,可不管怎么样的天,他都是要到工地上去做工的。刮风下雨,酷暑严寒并不影响到他们。除非下一场大雪或者来一场冰雹,埋掉他们吃饭的那些家伙,否则他们必须要到工地上赶活。
不知觉地狗娃已经游走到金寡妇家来了,狗娃走进金寡妇家的院子,整个屋依旧是一片安静,看样子他们娘俩还没有起床。狗娃坐在院子里,点燃了一支烟闲然吐出卷卷烟圈。现在,他唯一的等待是金寡妇的早饭。
狗娃抽完一支烟后又接着抽了一支,可两只烟都抽完以后他依然感觉不到金寡妇家里有动静。狗娃思索着这寡妇的日子是过得越来越得意了,太阳晒都到屁股上了还不起床,这群工人睡也就罢,你这寡妇也跟着睡。这时候的狗娃越想就越来气,他甚至想这就上楼去狠狠的骂一下这寡妇!他说寡妇的悠闲日子过惯了,得骂一番她也才明白什么叫苦日子……
十点半钟的时候金寡妇懒懒地下了楼,在院子里边哼着小曲边梳着头发,她并没有问狗娃,正到气愤中的狗娃也并没有打算问候金寡妇的意思。他起身走出了院子,金寡妇则是莫名地看着狗娃愤然离去。走到村口的狗娃回头一看金寡妇家终于升起了炊烟,他在心里还痛骂了寡妇一阵。
早饭过后的狗娃在村子里闲走,午后的阳光懒懒的照耀着这个安静的小山村,照耀着凄凉的大西北,照耀在无所事事的狗娃身上……仿佛一切都无关紧要,就连整片空气也像是充满了闲暇的味道。狗娃脑子一片空白毫无目的游走,此时他的内心世界也一片空白。
傍晚时分狗娃又回到临时搭棚一觉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