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年后一开工,这个工地来了一个实习生,听说是在省城里上大学来的。那天狗娃去城里玩去了,并没有最先见到这号人物。后来听说他还分管狗娃所在的那个施工队,因而狗娃有些期待。他无数次的构想了这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大学生应该是长一个什么样子。狗娃想他应该是一副秀气的模样吧,书生味道就像老家里的那个语文老师,虽然他的那个语文老师已经是一大把年纪了,但书生的味道还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起码应该是戴眼镜、穿西装皮鞋、打领带的……
那天狗娃提前半个小时到工地,可是那位大学生却推后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他是坐着六指的车往工地里过来的,这让狗娃明白他的迟来有了足够理由。从车子里下来,那位大学生并没有狗娃想的那么完美,但到底还是没有令狗娃有太大失望。那眼镜、西装、领带还是一样不缺的在他那不怎么高的身体上挂着。在狗娃看来这搭配还是有那么一点不协调,他想大学生穿的西装应该再小一些裤子也该再提高一些,那鼻子有点小了有点扛不起他的眼镜……
那个人手捧一堆资料跟在六指身后朝这边走来。
“这年轻人是哪位?”工地里那几个还不知道这位人物的正嘀咕着开始讨论。
“检查工程的,你还不知道?”
“检查工程不会只有这么几个人啊,以前来过的那阵势你没见过?起码应该通知我们吧?”
“哦,不对,我听说是来指导工程的。”
“这么年轻就来指导工程?”
“这位可是大学生!懂的比你多了去……”
“你懂,就你懂得最多,估计那位大学生比你都还弱了一些……”那个人有点不耐烦起来。
这时候身边另外一个人似乎听不下去他们的猜疑就说:“哎呀!你们瞎争吵什么啊,这是省城来的大学生,我知道,人家是六指包工头的家里人,来工地实习混日子的,你们真是……”那个人见六指他们快走到他前面的时候停住了嘴。
说话间六指带着他的那位大学生走到他们面前来。六指清了清嗓子带宣布式的口吻说:“这位是新来我们工地的大学生,是省城学校派来我们工地实习的,我小侄子……”说到这里工人们终于明白这号人物的来头。于是大家热烈地鼓起掌来。
“各位下午好!我叫李如武,来学习做桥基和路面的,主要做桥基。请大家多多关照!”工人们再次响起了掌声。
狗娃听说他是做桥基的,上前去问了一句:“武哥,请多关照,我现在也做桥基,重的活你就叫我来,搬工具什么的全都由我来做,省得让你累……”
武哥表示愿意与他合作一样上去与他握手却说了一句“我只动笔!”狗娃虽然听见了,但他还是不太理解李如武的话语来依旧在对着他笑着。
六指带着他的那位大学生在工地上转了一圈后便坐上车离开了。狗娃望着六指那辆皮卡冒出的浓厚尾气不禁感慨起来:“你说读大学的就是不一样,他还说他只动笔,你看一天的工钱又可以装进口袋了!真好!”
“可不是,我也得让我儿子读大学,他可不能再像他老子这样给别人当牛做马了。这可是要够人受罪的了!”老刘子说着然后又看是安慰的拍拍他的肩膀接着道:“干活吧,咱就这做苦力的命了!”
狗娃不去管老刘子,他自言自语的说:“我要是读大学,那起码比这个人能干得多,说不定……”狗娃摇摇头又爬到高架子上去继续做工。他又想再看一眼六指的那辆车,可早已不见了踪影。
现在的狗娃并不想要能够像那位实习生一样轻松,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六指能够承认他坐上大工的位置,能领到和大工的工资,来工地这么久了依然还是拿着一天四十几块的小工工钱。可是狗娃觉得他的工作能力已经胜过了老刘子,而目前他比起老刘子唯一不会做就是电焊而已,他甚至一个人就可以顶上两个家富。可再怎么要求六指也不同意,这让狗娃实在无法平衡过来。狗娃开始看不起六指,说他言而无信,六指说加工资都已经成了去年的事情,可现在连影子都没见着,这么一来,狗娃觉得自己是彻底地被忽悠了。
想到这里,下边的工人们还是不断地往上递钢筋,狗娃越想越气直接就不再接往上递来的钢筋,下边的工人们等急了都很不解地问道:“怎么了小伙子,你头绪抛锚了?你不接上去架子还怎么搭?”
“等等,再等一下,我眼睛进灰了。换个人来,我得下来看看。”
“也好,那你下来。”说着另外一个工人爬了上去。
“我过去河边洗一下眼睛你们自己看这边的活。”
“也罢,你得快点回来,这边人手不够呢。”那个人生怕狗娃跑了一样提醒着。
“好好好!就回来,就回来!”狗娃边说着边朝河边走去。他快速地拐到沟边,消失在山坳里。狗娃从下来的那一刻起就决定今天死活都不再做了,在三十几度的大热天里拿四十块六天的工钱,在狗娃心里越算越觉得亏得大了。他始终无法使自己的心理平衡过来,于是他绕过小坡朝金寡妇家的方向走去。
狗娃回到金寡妇的家,金寡妇正在院子里的井边洗菜,得意的哼着小曲。见到狗娃回来便问:“娃儿呀,今天没活做啊?怎么回来这么早,我才洗菜呢?”
“你不用急,他们还到做工,是我自己跑回来的,这可是要人命的活,我再不回来估计就要死在那里了!”狗娃边说边拿起大瓢舀起水就大口的往肚子里咽。
“哟!狗娃长出息了啊,咱这贱命还能怎么样,难道要我们去坐县太爷他老人家的办公室?那活不累人,但像我们这样的料能做得下来么?”金寡妇说着便笑了起来,接着她又哼起了她的小曲。
“今天大爷我反正是不做咯!谁愿意要那四十几块钱自己拿去,我让出我的那份来……”金寡妇听见狗娃的话就停下嘴里的曲子,估计她还想损狗娃几句玩笑话。可狗娃不再搭理金寡妇转头向屋里走去。
在经过堂屋的时候,狗娃停了下来再欣赏一下金老四的那张将军照。接着他感慨出了这么一句:“多么勇敢的男人呐,多么可怜的女人!”在狗娃看来之前的金老四一直都是一个笨蛋的,但今天却赞美起金老四是个勇敢的男人,这显然是矛盾了的。而他可怜金寡妇确实一直在心底,于是他的那一声“姐”也是打心底里出来的,可现在却萌生了一半以上的悲哀。明显他认为金寡妇是活该了。
狗娃回到他的那个小房间埋头就躺了下去,可躺了半天却还是睡不着。这天实在是太热了,可不管怎么样,比起那个可恶的工地,狗娃知道这小日子还是挺舒服的。接着他想起了小时候五分钱一根的冰棒,又想起了他来到这以后吃过的一块五一根的雪糕。那都是可以爽到狗娃心底去的好事儿。
2
金寡妇的饭在工人们收工前准时摆上桌来。晚饭过后的那群男人们,打麻将的打麻将,炸金花的炸金花,也有那么几个人,搭上六指包工头的皮卡车到城里逍遥去了。工地里的工人们都管逛鸡店叫做“看风景”。似乎这样方可掩人耳目或许听上去更高雅一些。也不知是被哪位高手给儒雅化了,也越听越顺耳,自然名正言顺。他们这么一走,傻大自然便会钻进六指那位漂亮老婆的被子里去。家富和狗娃也曾好几回偷偷地跟在后面去听听热闹。可这么一听,便有了很多关于女人的想法。
傻大是本地的高大汉子。在六指包工头最初来到他们这里的时候,第一个拆的就是傻大的家,还占了他家里唯一可以养家糊口的两亩二分地。傻大是个光棍,老父母早死了,傻大是属于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这回高速路一修,傻大的家便迁到离他原来的那个家几十米的公路边去了。他自然也就成了施工队里的第一个工人,给六指包工头做着起初四十块二天的工。
六指现在不仅靠这个工地挣钱,那辆旅游车也能给他赚了不少。拉一个人去到那个旅游区,六指就可以和那里的老板娘领到十块钱,还可以提供免费服务。六指这样算下来觉得这生意可以做,油费钱也不和那些工人收,这样的规矩一定,工人们觉得他为人仗义都愿意搭他的车。
那条风景街是金城里有名的夜市一条街,各种灯光闪烁着耀眼的霓虹,酒气与烟雾弥漫在霓虹里,那是一条充满梦幻色彩的街道。因为房屋的格局和装饰的资调都与别的地方不同,重要的还能体验外国情调。外国情调是金城最大的招牌,很多外乡人也都慕名而来。显然那是高档次的消费,工人们是开支不起的,就连六指也无法尝到。但六指却一直在坚持说他试过,于是工人们便好奇地催着他说出个具体来,六指那张嘴一说却像真的一样谁也不敢怀疑,因为谁也没有足够可以怀疑的理由来。
十七岁的汉子经过工地生活这么一锤练,已然老了许多,钢筋和水泥已经完全将他的轮廓固定成一张二十几岁的大男人的脸了。
狗娃也曾想搭上那辆皮卡去看看“风景”。可最终为了给那个“初恋情人”保守贞操,也就控制了****。狗娃和家富就这样“挨饿”着看看这里又评评那里,终于他们都学会了打麻将,也学会了炸金花,家富迷上了它,狗娃却闲它低俗从来不打,其实他是不肯拿那苦力的命钱来挥霍,他是答应好爷爷了的。
在岁月一点儿一点儿溜走的时候却忘记了给这个男孩留下些什么,至少没给过他一颗成熟的心。
此刻的狗娃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感觉的生活。饥饿、欲望、激情、痛楚、压力、责任这些名词都充斥在他日子上的每一个白天黑夜,让他无法透过气来,甚至狗娃怀疑有一天会被这些东西给压垮。
这个让狗娃开始怀疑他无法去实现最初的承诺,更别提起来这以后才萌发的那个伟大梦想。来这工地之前他狗娃就向爷爷保证过,他会赚一大笔钱回家,也要像老刘子一样回去娶一个漂亮的媳妇。这时候看淡一切的狗娃要求并不是太高,他说哪怕就像这个工地上的那个哑巴也好,他认为要得到一个像这哑巴一样的女人,也是要修炼好几辈子才积累到的福气。
3
这个工地里的这一个哑巴,二十三岁,不光有个好听的名字,模样长得还挺漂亮,她叫张瑶瑶。这个哑巴是这个工地里打混泥土的那位名叫阳小果的老婆,他是这个工地唯一带老婆来的工人。现在的张瑶瑶好像已经开始怀疑六指的那辆观赏风景车了。她丈夫出去“看风景”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慢慢地冷落了她,这是谁也想不到的。
起初张瑶瑶以为六指现在重用了她的男人,每回出去买材料都会带上他,似乎缺少了他这个工地就要停工似的。这使得哑巴很是开心,她总是在别人面前对她丈夫竖起了拇指哇哇哇地赞扬她的男人。后来不知是听谁说那群男人是去城里干坏事情的,但去干什么坏事那个人却没有说个具体,这又让张瑶瑶很是生气。但这个哑巴却不能像其他女人一样对着丈夫乱嚷乱叫地追着打,只是整天嘟着嘴用力的乱砸东西。丈夫从工地回来也不像以前一样捶背倒水,就连之前的笑脸儿也不见了。哑巴呆坐在床头,眼神凶凶地盯着阳小果。那个男人好像从她的眼神里知道了些什么,于是他靠近去,轻轻地拍了拍张瑶瑶的肩膀说:“怎么了媳妇?生气了?我做什么不对了?……”
张瑶瑶的眼神更是凶狠起来,重重的煽了阳小果一巴掌后起身就朝屋外跑出去了。她每回生气跑出屋外,走的方向总是回家的那条路,这个不用猜也能知道哑巴只能走那里。他们家在五十里外的张家岭,走路是可以回去的。那个男人火气上来了,抄起扫把就追了出去。“你回不回来?”
听见这话张瑶瑶停在桥下,那个男人跑到她身旁举起扫把就要拍了下去,张瑶瑶也并没有抱住脑袋要抵抗的想法,他是不会打她的,这谁都知道。那个男人从来不动手打过这个女人,生气的时候只是语气很重地吼几声。他将扫把甩向一边,握着哑巴的双手在开导着。
过了一会儿,阳小果带着张瑶瑶朝金寡妇家走了回来。每回金寡妇看到后便说:“遥遥啊,不是我说你,这日子总还是要过的。别动不动就往家里跑,做女人咱别管得那么宽。”哑巴想说什么但她是不可能表达出什么观点来的。所有委屈只能由哑巴自己一个人慢慢地嚼慢慢的咽。她无奈地看了金寡妇一眼转身回屋去了。
但事实上张瑶瑶所拥有的幸福是远远大于她的苦楚,上天还是眷顾着这个哑巴,给了她这这么一个还算对她好的男人。那个男人很是爱她,即便她身体是有缺陷的。他很用心地照顾这个女人,每天晚上都会给她讲很长很长的故事,纵然他从工地回来已经足够累了。即便就重复着他只知道的那几个故事他也会用心的讲,除了跟六指出去看“风景”的那些天他从未间断过。他从不容忍别人欺负她,要是那样他肯定会与那个人玩命的。他甚至不许别人叫她哑巴。这使得人们也都叫她瑶瑶。前些日子金寡妇想招个小工,就想到了瑶瑶。瑶瑶也想要做些事赚点小钱补贴生活费,就答应了金寡妇,但被阳小果给推回去了。遥遥很爱这个男人,他所给她的安全感能让她安稳地在每一天晚上安然入睡。这对年轻夫妇在金寡妇和那群工人看来确确实实是幸福的。
那个男人也从未少过浪漫,他时常会在发工资的时候带着瑶瑶进城里去。带她下好的馆子,给她买漂亮的衣服和好的化妆品。他一直想给瑶瑶过上一些与城里人有关的生活。就在瑶瑶生日那天,阳小果特意和六指请了一天的假上县城里去,他买回来了一个很大的蛋糕和几只鸭子,他准备请这群工友吃一餐,也好给自己老婆庆祝生日。
他带着瑶瑶去了县城采购东西,三点过才回来。金寡妇他们三个人忙活了半天才将买来的鸭子煮下锅。阳小果把哑巴哄得笑容满面,让金寡妇有些嫉妒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