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乱世,一些人注定会终生被埋没,旧的秩序里,即使你身怀绝技恐怕也难有上场的机会。
蒙古人建立的元朝能在中原汉人的火山顶上存活一百多年,已经是个奇迹了,站在中原汉文化中心的立场上,元朝的灭亡是必然的。何况,蒙古人在统治汉人期间,采取了自取灭亡的愚蠢方式,对汉人给予极端地歧视和虐待,无形中加速了其被推翻的进程。反元起义从元惠帝至元年间(公元1335年)就开始上演了,至正四年(公元1344年)后形成燎原之势。“刘福通奉韩山童假宋后起颍,徐寿辉僭帝号起蕲,李二、彭大、赵均用起徐,而方国珍已先起海上。天下大乱。”韩山童以白莲教为号召率先在颍州(今安徽阜阳)举起义旗,刘福通接过帅旗带领红巾军给元统治者以极大震动;随后芝麻李二在徐州聚集十余万人反元,定远县(今安徽定远)土豪郭子兴联络孙德崖组织起“香军”(教徒)响应,彭莹玉、徐寿辉、方国珍……,一个个乱世英雄揭竿而起,天下顿时大乱。
在各路豪杰起兵之时,朱元璋还在钟离县(今属安徽凤阳)皇觉寺里做小行童,而与他少年时期一起放牛的伙伴汤和,这时已经做了郭子兴队伍里的千户(高级军职)。汤和觉得论带领人马使枪弄棒,好伙伴朱重八(朱元璋)比自己更适合,他写信给朱元璋,邀其一块儿来入伙造反。接到信,朱元璋稍加犹豫,即离开皇觉寺来到濠州(今属安徽凤阳)城,加入到郭子兴的红巾军,从此登上了他风云激荡、开天辟地的人生大舞台。
朱元璋有所不知的是,自从他踏上反元之路,就被附近定远城里一个熟读兵法、善于审时度势的聪明人关注上了,这个人就是比朱元璋大十四岁的李善长。
元末各路义军纷起、乱象丛生时节,家中富有且在定远当地已颇有名望的李善长,暗中密切注视着这场大事变。直觉告诉他,人生有所作为的时机似乎到来了,但他没有轻举妄动,他耐心细致在观察,在寻找最佳时机,在物色最理想的合作对象。韩山童、刘福通渐成气候时,妻兄王濂跑来拉他赶紧去入伙,李善长认为操之过急;郭子兴在定远城聚集几千人的队伍时,比邻而居的李善长依然采取等待观望的态度。直到听说有一位姓朱的大汉加入到了郭子兴的队伍,直到这位朱公子有了自己两万人马在定远县站稳了脚跟,李善长确认自己该出场了,这才换上一身儒生的服饰,早早地来到朱元璋由定远赴滁州必经的路口,耐心地等待召见,他要上演一出两个巨人的历史性会面。
元至正十四年(公元1354年)七月的一天,李善长赶到定远去滁州的驿站,请求拜见朱将军。朱元璋早就知道定远城有个远近闻名的人物叫李善长,眼下正是自己招兵买马壮大实力的时候,听说李善长主动求见,朱元璋急忙迎之于帐外。——不知为什么,后世剧作家们对于朱、李滁州道上这一颇具戏剧色彩的情节没有给予应有的青睐,也许是因为李善长这个人身上缺乏传奇吧?实则这一次会面,对于朱元璋和李善长都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不亚于诸葛亮的隆中对。
初次见面交谈的话题,是李善长刻意预先设计精心排练过的,因此一下子便引起朱元璋的兴趣,深深地打动了他,赢得了他的刮目相看。走进帐中,李善长长时间盯着朱元璋目不转睛,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突然惊见天人似的激动,大声说道:总算是天上出了太阳,黎民有了新主!朱元璋乍听此恭维话,不禁有些承受不起的羞涩,但心里的那个舒坦难免挂上眉梢。未来的路,经眼前这位长者一点拨,仿佛顿时宽广远大了起来,当即心里给李善长下了个定义:此非等闲之辈!朱元璋示意李善长落座以便细细讨教,朱元璋问:“四方战斗,何时定乎?”请问先生,如今群雄并起四方乱战,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天下太平呢?李善长是有备而来的,他延续刚才对朱元璋相貌颇为夸张的惊讶和激动,回答道:“秦乱,汉高起布衣,豁达大度,知人善任,不嗜杀人,五载成帝业。”李善长先入为主地把朱元璋比作汉高祖,以大汉辉煌的霸业比附朱元璋今天所从事的事业,——此前不仅从未有人这样说过,就是朱元璋本人,对于这场作为选手之一,只是参与其中角逐的最终期望值,也未必敢有如此高远的憧憬。李善长的话意明确,他告诉朱元璋,在我眼里您就是秦末的刘邦,“今元纲既紊,天下土崩瓦解,公濠产,距沛不远,山川王气,公当受之,法其所为,天下不足定也。”元王朝的溃败已是覆水难收,将军濠州兴兵,距离沛公刘邦发迹之地不远,这里山川的王霸之气理应落在您身上,只要效法汉高祖创立大汉的做法,天下很容易在您手中平定。
——这一席话对于朱元璋来说,就如同你原本只打算开个杂货铺或办个小型农具厂,突然一位高人来告诉你,以其对市场的判断以及对你个人能力的了解,你完全可以不断扩大经营,办跨国连锁、开拓国际贸易,进而做中国的老大。正是这次谈话之后,朱元璋开始有了做帝王的梦想,开始留心学习汉高祖,立志开创自己的宏图霸业。
朱元璋闻言大喜,甚至有相见恨晚之感,当即留下李善长任幕府掌书记(秘书长),“为参谋,预机画,主馈饷”,既是军师参谋,又是后勤大总管,不但参与重大事项的议定,同时负责整个后勤保障,成为朱元璋十分信赖的得力助手。
李善长跟随朱元璋一举攻克了滁州,这是真正属于朱元璋的第一块根据地。而此时身在濠州的郭子兴,处境却很不妙,赵均用、孙德崖等起义军内部相互猜疑,甚至想谋害郭子兴。深感危机的郭子兴向在滁州的朱元璋求援。一则他是朱元璋的主帅,二则又是老丈人,于情于理朱元璋这时候都无法甩开他单干。朱元璋先致信赵均用从中调停,随后劝说郭子兴放弃濠州来滁州经营。郭子兴一到滁州,朱元璋为表示对岳父的尊重,仍奉郭为主帅,主动把兵权交给了郭。这一举动使郭子兴对朱元璋的为人大家赞赏,然而郭的两个儿子郭天叙、郭天爵却并不买朱元璋的账,私下非常嫉妒朱元璋,经常在他父亲面前诋毁朱元璋。久而久之,缺乏雄才大略的郭子兴,渐渐开始疏远朱元璋,甚至不时刁难朱元璋,想方设法把朱身边的强将和幕僚调开,削弱朱元璋的实力。
有一天,郭子兴找到李善长,提出调他到自己的元帅府去任事。我们说过,李善长是个很会审时度势的人,来投奔朱元璋之前,他已经作了长时间的分析权衡,固然此刻朱元璋一时虚心将郭子兴捧在前头,但他对这两位有自己坚定的认识和判断,凭借李善长聪明狡黠的头脑和眼光,既看穿了郭子兴更吃透了朱元璋。即仅就眼下调他去元帅府一事论,他对于郭子兴,不过是其试图釜底抽薪削弱朱元璋力量的一枚棋子,而对于朱元璋,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合作,他早已成为其倚重的臂膀,二者相较,李善长认定还是留在元璋处价值更大。拿定了主意,李善长悄悄约见朱元璋,把郭子兴要调他去元帅府的事一五一十全部作了汇报,同时清楚表明了愿继续追随朱元璋的态度。朱元璋倒是显得毫无芥蒂,说道:既然主帅有意用你,怎么好违抗呢?——闻此言,李善长吃了一惊,他暗忖:主公您是真地不明白郭子兴的用意,还是给在下演戏呢?您演得比我还逼真,看来咱俩这对手戏我还真得拿出点看家本领才行。李善长当即声泪俱下,表示如若难为朱将军所用,李某宁愿卷铺盖回定远过安逸小日子去,否则绝不会离开将军。面对这样一位忠心耿耿、赤诚相见的部属,怎不令朱元璋感动呢?经此一事,朱元璋把李善长视作心腹。朱元璋私下告诉李善长,并非不介意郭子兴对自己的妒忌防范,只是眼下羽翼未丰,只好暂且隐忍。李善长建议朱元璋,不妨走走夫人路线,尽力消除误会,化解猜疑矛盾;同时由他来暗中与郭子兴手下的将领们多走动,设法瓦解郭子兴手下人对朱元璋的敌意。朱元璋称:妙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