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老迈而权势熏天。众人见不惯他这么长期占着高位,皇帝却一如既往地不撒手放逐这个老忠臣,弹劾严嵩的奏章——在明朝上疏弹劾就像现在的发微薄,信手就来,别以此来判定严嵩一定是恶贯满盈、民怨沸腾——仍在不断往上递,结果可想而知,几根出头的椽子一一都被嘉靖帝砍折了。为什么总有人冒出来诋毁严嵩?懂得政治权力斗争的人,一眼便能看出其中的端倪,这是官场派系争权的传统剧目,而导演这出倒严大戏的幕后总策划,是急于取代严嵩的内阁次辅徐阶。从后来的结果上看,严嵩是一败涂地,徐阶大获全胜,如愿以偿;其实如若遵循严嵩的一贯作风,他绝不会惨败,至多是让出位子、全身而退、告老还乡,这里致命的是有个愣头青的严世蕃,难以隐忍不讲策略横着来,最后连老爷子一块儿带进深渊。
杨继盛当然是属于徐阶的人,杨的视死如归的胆气实在令人钦佩,只是天真而血气方刚的他,真地以为事实会像徐阶教给他的,只要杀灭严嵩朝纲便会焕然一新。他瞄错了靶,严嵩跟他一样也是见了陛下腿肚子发抖的奴才,国家政治是否清明、官员勤勉还是贪腐、百姓能否安居乐业,手握乾坤的人是朱厚熜而非严嵩。一腔热血的杨继盛丹心日月可鉴,惹人笑的是他正义的子弹被徐阶用来射向错误的目标。
按照严嵩的个性和人生阅历,大约不会与杨继盛这种刚直之士针锋相对以至两败俱伤的,严世蕃不干,你个杨继盛凭什么如此大胆妄为,凭什么敢太岁头上动土?看我怎么收拾你。一向精明自负的严世蕃从杨继盛呈送皇上的奏疏里,发现了对手的疏漏,决计反击。
杨继盛弹劾严嵩的奏疏中提到“二王”,“二王”是朱厚熜的两个儿子,裕王和景王,特别是太子裕王,那是嘉靖时时防范的人物。杨继盛奏疏中讲:臣所言实与不实,陛下您可以去问裕、景二王。这句话很容易使嘉靖把太子当成杨的后台,那么他就会认为,你们的矛头原来是指向朕。严世蕃正是要利用这一点。可想而知,当嘉靖认定这一说法,杨继盛的脑袋还能留在脖子上吗?“帝怒其引用二王,命系锦衣狱。”嘉靖果然因此发怒,着锦衣卫缉拿杨继盛入狱,“诘讯主使者。”拷问主谋。杨继盛自此销声匿迹,两年后被处决。
接二连三的声讨弹劾,严嵩岿然不动,仰仗的自然是皇帝坚定的信任。严嵩不是没想过激流勇退,在儿子当上基建工程部副部长时,他就向皇帝请辞过,“帝谕‘以修城、赞玄,实为忠首’,不允。”嘉靖皇帝明确告诉他:你辛苦督建京师外城、助朕修道求仙,堪称朝中第一忠臣,不能离开朕!嘉靖三十五年(公元1556年),皇帝又一次向年近八十的严嵩表示恩宠之意,“赐大学士严嵩免朝贺,惟入直西苑,仍赐腰舆。”你别太累了,免于参加朝贺,就待在西苑,早晚坐小轿子来陪着朕就是了。
嘉靖喜欢严嵩,这是从诸多记录明世宗史料的字里行间都看得出来的。不断地有人来毁谤严嵩,皇帝不是不知道严嵩膝下有个好奢淫逸的花花公子,掌管工程建设,顺手牵羊往自己个儿腰包里装几个,也绝非都是空穴来风,但他不想因小失大,因这等贪财小事而失去一位能替他分忧解愁的首辅,嘉靖觉得物有不值。因此,每一个站出来向严嵩地位挑战的人,都被皇帝打倒在地,或扫地出门,或送上西天。我们不得不再次强调,严嵩受嘉靖信赖倚重,绝不是他善弄权术,能玩转天子,这一切完全得益于他乖顺的性格。
徐阶是个久经历练、野心勃勃的人,曾经也正直过,权力斗争的现实磨去了他的棱角,让他学会了明哲保身,学会了使用权术,所以《明史》里概括他“性颍敏,有权谋,而阴重不泄。”他的藏而不露本领是严嵩无法企及的。面对地位稳固的严首辅,徐阶采用的是“革命的两手”,一是“乃常谨事嵩”,小心翼翼地服从严嵩的领导,二是暗中鼓励倒严人物冲锋陷阵。与此同时,“益精治斋词迎帝意”,精心撰写青词换取嘉靖欢心。经过一轮又一轮地冲击,徐阶认识到严嵩不是那么容易扳倒,转而强化第一手工作的力度。他开始极尽曲意逢迎严嵩,重大事件上装聋作哑以不违逆严嵩为原则;为了能进一步拉近关系,徐阶把自己的孙女嫁给严嵩的孙子、即严世蕃之子为妾。——政治利益面前,政客们宁倾其所有,一切皆可拿来当工具使。
严嵩对徐阶的异常谄媚,不是没有感觉,也并非完全未加防范,耄耋之年的老政治家了,什么样的嘴脸没有见过,对徐阶的本质严嵩看得十分清楚,他承认这个人的才能,但一直质疑他的人品,这就是徐阶在严阁老心目中的形象。严嵩并没隐瞒自己的看法,曾经直言不讳地对嘉靖帝讲:“阶所乏非才,但多二心耳。”徐阶并不缺乏辅国理政的才能,缺乏的是一颗忠贞不二的心。认识归认识,严嵩选择了与徐阶的“和为贵”,无奈他那个宝贝儿子严世蕃不这么干,他认为如若不反击,迟早会被徐阶暗箭所伤。
权力争斗有时很像太极推手,徐阶正是在与严氏父子的这种貌似亲和的表象里暗中较劲,他在随时捕捉对手的破绽,伺机展开致命地反扑,焦急期待力量的转换,期待着自己得势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