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最终失势倒台是必然的,因为但凡会弈者都懂得舍车保帅,超一流的棋手嘉靖在随时根据棋局进展做着他的选择。
当然这其中的因果,我们也不能完全推托于客观,严氏父子主观上需要承担一定的责任。一则严嵩确实老了,二则严世蕃确实招来了怨声载道。
赵文华这个人聪明而狡诈,严嵩当年做国子监祭酒的时候,他认作干爹,严嵩对其可谓是一路栽培,关爱有加,直到扶持他干到副部级的工部右侍郎。赵文华受命巡视东南抗倭建功后,返京即被提升为大部长。翅膀渐渐硬起来的赵文华,这时觉得干爹这棵大树的枝干还不够高,他眼睛开始瞄上皇帝。自江浙督军回京,瞅准一个机会,赵文华给嘉靖皇帝“密进药酒方”,悄悄地给皇帝送去一种药酒秘方,名曰“百花仙酒”。自个儿要献殷勤你就献呗,赵文华却节外生枝,为了证明自己所送之药酒确有大补长寿的功效,他扯上了干爹,言之凿凿地对皇帝讲:“饮可不死,独臣与嵩知之。”喝这种酒绝对可以长生不老,严阁老正是常饮此酒,所以陛下您看他年事虽高依然健康矍铄。嘉靖兴奋之余,嘀咕上了:“嵩有是方不奏,乃文华奏我。”严嵩有这么好的长寿秘方不介绍给朕?不管赵文华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小聪明可给严嵩惹下了大麻烦,让皇帝起了疑心。问题的严重性还不完全在于皇帝猜疑,可怕的是旁边站着一位推波助澜的徐阶。仿佛今天的狗仔队整天挖空心思搜寻明星们的情事绯闻,徐阶一直在苦苦捕捉严嵩的疏忽漏洞,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工部是主管基建工程的,这个职位油水可大,赵文华借此捞了不少,分赃给严世蕃的数目也不小。偏偏在皇帝关注的正阳门楼的施工建设上,他大而化之,胆大包天地挪用建门楼的材料,先给自己在西长安街边盖了一座豪宅。此事一出,徐阶们借题发挥,嘉靖龙颜大怒,赵文华撤职查办,被遣返回乡。回乡的船上,赵文华“一夕手扪其腹,腹裂,脏腑出,遂死。”死得真是蹊跷,自己揉肚子会揉出五脏六腑开了膛。人虽死了,但徐阶的文章还没做完,要痛打落水狗,直到连狗主人一块儿打倒在地。不久就有人上书,揭发赵文华还曾侵吞军饷,数额惊人,不可能独吞,肯定分给了严世蕃。皇帝随即命人去抄了赵文华的家。
赵文华一向深得严首辅器重,认作干儿子,嘉靖皇帝并非毫不知情,这个干儿子损公肥私胡作非为,干爹能一点不知道?皇帝对严阁老进一步恼怒生疑。
最终让严嵩身后落下恶名、千夫所指的,是王世贞。说来政界就是如此诡谲,声名就是如此叵测,平生谨言慎行不与人争锋的严嵩,压根没有惹过这个日后成为大明风云人物的王大人,但是非找上门来让你难逃干系,最终你莫名地成了是非的主角。
王世贞是明中后期文坛的盟主,对不幸的严嵩而言,这位王大人不仅诗文绝佳,日后更专注于效法太史公个人修史,成一代盖棺定论的权威。王、严的过节从哪儿产生的呢?王世贞在调任山东青州兵备副使期间,他的父亲王忬进右都御史(都察院长官),兵部右侍郎(国防部副部长),蓟辽总督(守卫京师东北面的首长)。蒙古俺答进犯抢掠到京师,这一局面的造成,与王忬指挥的滦河(河北省北部)作战失利有着直接关系。嘉靖震怒,手谕“诸将皆斩!”王忬自然在问斩之列。这看起来不应跟严嵩有什么瓜葛呀?非也,王世贞——这位大才子不光后来会编剧写戏,他更会演戏。得到父亲入狱将要问斩的讯息,王世贞火速由山东赶到京城,拽上弟弟王世懋,演了一出让严嵩糊里糊涂成为白脸主角的戏。“与弟世懋日蒲伏嵩门,涕泣求贷。”兄弟俩天天跪在严嵩家门口痛哭求饶。——世上有一种危险而可怕的游戏,就是你明明不是主角却被人认定了就是主角,勉力为之,你说了不算,置之不理,人说你无情。主宰王忬生死的是嘉靖而绝非严嵩,严嵩如果想杀谁就杀谁、想免谁就免谁,还能有那么多连篇累牍的弹劾奏章送到皇帝手里吗?面对人家拿你当做救命之神的尴尬场面,严嵩能做的就是表示一点安慰,这是一个无能为力者的正常表现。王世贞没几天又排出一部新戏,“日囚服跽道旁,遮诸贵人舆,搏颡乞救。”这回兄弟俩把朝里所有掌权的都拉进了戏里,两人身穿囚服,跪在朝臣上朝的道上,见轿子就拦,磕头作揖哭求文武大员帮忙救他爹;为了达到感天地、泣鬼神的戏剧效果,王世贞不惜斯文扫地自掌嘴巴以赢得同情。王氏兄弟精心排练的“跪地救父”剧目演完了,并没有使嘉靖发慈悲,王忬还是按律论斩了。但这笔不共戴天的账,王世贞终生记在了严嵩的头上。——一个旷世文才并不代表他就不会有一颗阴暗偏狭狠毒的心,后来王世贞正是充分利用他手中的生花妙笔及其文坛号召力,展开了对严嵩穷凶极恶的口诛笔伐。《嘉靖以来首辅传》是王世贞满腔怒火投向严嵩的一棵重磅炸弹,把严嵩描写得一无是处。为了让人们相信其说,王世贞从史学理论入手,极力赞扬司马迁而否定秦汉以后的官修史著,赤裸裸地主张一人所言优于众人所录。借史著将严嵩归入遗臭万年的奸佞之列后,王世贞尚不解恨,废寝忘食地编写成《凤鸣记》等戏曲,在弟子们的热捧下连番上演,力图让那些目不识丁的草民都知道严嵩是个大奸臣,是跟秦桧一样令人不齿的跳梁小丑。上述这些表演,当然都是在严嵩化作尘土无法争辩的情况下进行的,严嵩的“奸”名,就是王世贞艺术公关的杰作。——这无疑告诫当朝的权贵们,秀才之笔万勿小觑。
王世贞在当时虽然没有实现救父的目的,但客观上却再一次让严嵩染上一身骚,加上狡猾的徐阶暗中用兵,再次不断有人上疏弹劾严嵩。嘉靖并不讨厌严嵩,但这位操控局面的高手也有他的底线,更在审时度势权衡利弊,他能精确地算计出得与失,特别是你严阁老怎么养了那么个不成器的儿子,这是嘉靖不能不严肃对待的问题。“自是亦稍厌嵩矣。”从皇帝那里开始向严嵩发出了危险的信号,而徐阶正期待着黎明的曙光。鬼使神差,一向出言谨慎的严嵩,在一件极其敏感的事情上,说出了一句昏话,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嘉靖四十年(公元1561年)春,嘉靖长期居住的万寿宫遭火灾,不得不暂时待在玉熙宫,而玉熙宫不够宽敞,嘉靖感觉很不舒服。皇帝召几位阁老征询意见,八十一岁的严首辅信口说:“暂徙南城离宫。”陛下不行先搬到南宫去住吧。话一出口,严嵩恐怕就后悔了,因为他发现皇帝的脸色大变,非常不高兴。徐阶趁机吹响了冲锋号,开始总攻,他这时完全无视严首辅的存在,铿锵有力地提出:应立即着手为陛下建一座新的宫殿。“上喜,报允。”嘉靖听了十分开心,马上批准由徐阶去督办。“自是,凡军国大事悉谘之阶。”这件事之后,军国大事嘉靖都找徐阶来商量,严嵩被晾到一边去了。为什么一句“请徙南内”就招致嘉靖如此怨恨?严嵩提到的南宫是个晦气不祥的地方,是当年被蒙古人俘虏放回的明英宗朱祁镇被弟弟朱祁钰软禁的地方。想想看,一向自视英明的朱厚熜能去那样的地方吗?严嵩太“奸”了,“奸”得连这种愚蠢的话都能说出口!徐阶春风得意,快马加鞭,到年底,“时帝渐有疑嵩意,密谕徐阶举堪辅政者。”严嵩身上的油脂已尽,形同枯槁,嘉靖决定彻底弃之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