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村委会那一帮人东张罗西采购的忙碌样,村民们便知道今天准是又要有上级领导来村里了。村民中那个平时最爱发牢骚的张大牛,在挑着一担粪去浇地路过村委会门口时,还忍不住脱口嘀咕了这么一句:嗨,咱老百姓今天又要义务献一回血了呢!
这么嘀咕着的同时,张大牛甚至还故意装出那种一不小心或者是力不从心的样子,让肩上的那担粪像醉汉似的晃了晃,从而在村委会的门口留下了那么点湿湿又臭臭的“纪念”。
这之后,张大牛便来到了靠近公路的他家的地头。但张大牛并没有立即动手给地里的那些油菜浇粪。浇什么呀,这些油菜就是长得再好,就是卖了最好的价钱,到头来还不是会被村里以这个税那个费的名义全给收缴上去,然后喂进来村里作所谓“检查”的那些上级领导那跟无底洞一般的肚子?张大牛想。因此,张大牛索性就靠着公路边的一棵树坐了下来,同时摸出来一支烟,眯起眼睛闷闷地抽了起来……
也就在张大牛快要将这支烟抽完了的时候,有个刚从一辆中巴车里下来的年轻人走到了他的身边,问:老乡,这儿是光荣村么?
没错。张大牛一边在鞋底上捻灭了手中的那个烟头,一边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请问去村委会该怎么走?年轻人又问。
这回,张大牛终于看了那年轻人一眼,然后告诉他说:我劝你还是别去那儿了吧!
为什么呀?
人家今天正忙哩。
忙?忙啥呀?
忙接待上级领导呢。
哦,是什么样的上级领导呀?
这可有些说不大准,得看待会儿打这儿进去的车子了——要是桑塔纳嘛,就是乡领导;要是奥迪嘛,就是县领导;要是……
张大牛说到这儿忽然闭了口。他感到眼前那个瘦不拉叽的、顶多像个大学生的年轻人问得太多了。他觉得,与其跟这年轻人这样毫无用处地拉呱下去,还不如快点去把那些粪给浇了呢——虽说是浇了也是白浇,可要是不浇,要是那油菜到头来卖不到钱,到时候拿什么去缴村里的这个税那个费呀?
这样想着,张大牛便将一只手撑到地上,准备起身了。
但那年轻人却在这时给他递来了一支烟,同时就在他的旁边也坐了下来,然后一边给他点烟一边道:老乡,我听你的,不准备去村委会了,不过我想跟你打听个事。
啥事?所谓“拿了人家的手短,吃了人家的嘴软”,已经点着了那支烟的张大牛,便只好耐着性子在那儿再多坐会儿了。
于是,那年轻人就又问张大牛道:我听说这光荣村还是县里的模范村?
大概是吧,村委会门口的铜牌牌多的是呢。
你是这光荣村的人么?
没错。
那你一定觉得你们光荣村很光荣吧?
光荣?可不是,只要是上级领导来,咱村里就总能有好酒好菜招待呢……
接下去,可能是手中的那支烟已经抽得差不多了的缘故,也可能是张大牛对那年轻人问的问题实在有些腻烦了,所以他便当机立断,决定真的是再也不跟这年轻人拉呱下去了——他就再次在自己的鞋底上捻灭了手中的那个烟头,然后从地上站起了身来,拍拍屁股上沾着的泥土,一边说一声“我还要浇地呢”,一边朝不远处的那担粪桶走了过去……
等张大牛把他的那一担粪浇完,天上的太阳早已经是在当头了。他姥姥的,浇一担粪浇了老半天呢!抬头望了一眼天后,张大牛不由得这么自言自语了一声,然后就挑起那担空粪桶,晃悠晃悠地踏上那条来的时候走的路,回家去了。
快到村委会门口时,张大牛见村委会的那一帮人全伸长了脖子在朝他这边看,他就突然想起来今天是有上级领导要到村里来呢——对啦,我刚才既没见着有桑塔纳开过,也不看到有奥迪进来,原来是那上级领导到现在还没有到呢!
等吧等吧等吧,最好是等得你们这一帮人的脖子都再也缩不进去,个个变成长颈鹿呢!张大牛一边有些恶狠狠地这么想着,一边就又故意晃荡着肩上的那担粪桶——这同时,他甚至还有着这么种遗憾:要是我的粪桶现在还是满的那该有多好,那我就再晃荡得厉害些,让这些人模狗样、已变得只知道鱼香肉香和酒香的东西好好地闻闻大粪的味道——从这些人的面前旁若无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但紧接着张大牛又转过身走了回来,然后笑嘻嘻地对村委会的那一帮人说道:领导们是不是在等上级领导呀?怕是上级领导弄错了地方到别的村去了呢,因为,我刚才看到一辆叫不出名字来的小车,在咱们村村口停了停后又往北开过去了……
这当然是张大牛胡编的。张大牛在突然之间很是强烈地产生了这么种要捉弄捉弄村里的那一帮人的念头——反正是老子的“血”又一回就这么献出去了,而老是“义务”,老是只在自己心里叫疼,也实在是太窝囊太他姥姥的了呢!
真的,在完成了这种捉弄之后,张大牛的心情是十分的兴奋又十分的欢快的。
不过,这之后,村里又发生了一件令张大牛更加兴奋和欢快的事情——那是在距这一天大约一个月之后,县里在光荣村召开了一次“整顿县、乡两级干部作风暨村民委员会改组试点现场会”。主持这次现场会的,是据说才上任不久的新县长,而这位新县长竟就是——竟就是张大牛那天在村口公路上见到过的那个瘦不拉叽、顶多像个大学生的年轻人……
手头那个杀人毁尸的案子,在经过了整整半个月时间没日没夜的勘察排查后,总算是有点眉目了。李小松不禁为此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随后,他便点起一支烟,拖着有点疲惫的脚步,来到办公室的窗口……
窗外早已是万家灯火了。望着四处闪烁的霓虹灯光,以及在这色彩斑斓的霓虹灯光点缀下的静谧而安详的城市夜空,李小松忽又记起了他们平时最爱唱的那首歌中的一句歌词:为了母亲的微笑,为了大地的安宁——哦,身为一名人民警察,自己的责任是多么的重大又多么的荣光呵!
不过,尽管是“少年壮志不言愁”,可肚子却在这时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咕咕咕”叫了起来。李小松这才想到自己晚饭还没有吃,于是他就连忙从窗口回到办公桌那儿,本能地去抽屉里找方便面。
正好还有一包康师傅。
放在以往,不消一分钟时间,这康师傅便会被李小松报销个干干净净,有时甚至连开水都用不着,就那么一副生吞活剥的样子,而且这样子还常常是津津有味的。但此时此刻,手里的康师傅却忽然让李小松有些反起胃来——我这已经是连续多少顿吃这事实上是少滋寡味的东西了?哦,要是……要是自己面前现在有一条糖醋鲫鱼摆着,那该多幸福啊!
糖醋鲫鱼是李小松最爱吃的东西,也是他哥哥李大松最拿手做的一个菜。
李小松于是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他的哥哥李大松来了,接着他便当机立断:就算是给自己庆贺那个案子已经有点眉目了吧,现在就去哥哥家,让他给我烧一条糖醋鲫鱼解解馋!
然后,连身上的警服都来不及换下的李小松,便拎着一条专门去一家饭店买来的欢蹦乱跳的活鲫鱼,出现在了他哥哥李大松的家门口。
哥哥在家。大概是李小松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去了的缘故,在打开门见到一身警服的弟弟的刹那间,李大松的脸色竟有些慌乱,连说话都显得结结巴巴的:“你……”
“哥,快——快给我烧糖醋鲫鱼!”李小松则一闪身就进了屋,同时将他手里的那条活鲫鱼高高地扬在了他哥哥的面前……
很快,李小松的面前,就真的出现了一条蒸发着混合了浓浓的糖的甜味和醋的酸味的糖醋鲫鱼。于是,李小松便一边迫不及待地有滋有味吃了起来,一边跟坐在自己身旁的哥哥拉起了家常,自然也说到了他手头的那个案子。
“你说有人看到了案发的经过?他看清楚是谁干的没有?”
“还不能肯定。”
“这就好,这就……”
“你在说什么,哥?”
“哦,我是说,这就好像……好像跟他没有看到是一样的?”
“这倒不是。我们到底从中得到了宝贵的线索,再说,我们相信,不管怎样狡猾的狐狸,到头来,他总是难免会露出自己的那条尾巴来的……”
李小松离开他哥哥家,时间已近子夜。
走在去自己宿舍的路上,李小松自然还在回味着他哥哥李大松为他烧的糖醋鲫鱼。不错,那糖醋鲫鱼真是好吃!只是……只是哥是不是醋放得太多了,所以那滋味好像是过于酸了点?
这样想着,李小松又不禁想起了他哥哥见到他的刹那间的神情,以及在他说到自己手头那个案子时哥哥所说的话——哥哥他这是怎么啦?他为什么……
忽然,李小松不由自主地浑身打起了寒噤来。
在李小松的感觉中,哥哥李大松既是他的哥又是他的爹和娘——想当年,爹和娘先后死于疾病,要不是大自己五岁的哥哥的照顾和拉扯……甚至,为了他能读书,哥哥不仅自己没读书,还整天出去打零工给他挣学费。有一次,在给人送煤饼的路上,上坡时,人单力薄的哥哥怎么也无法阻挡那装满煤饼的手推车的惯性倒退,结果,那无情的车轮便从哥哥的右脚板上一碾而过……
哥哥他是个多好多亲的哥哥呵。然而,此时此刻,身为警察的李小松,却在无意之中不能不将他的哥哥与自己手头的那个案子联系到了一起——那证人所描述的凶犯的样子,特别是那走起路来右脚好像有点一瘸一拐的特征,不很像哥哥么?更重要的是,李小松突然记起来,那死者的名字,似乎在哥哥先前提到的跟他有仇的人的名单中隐约出现过;还有就是哥哥刚才那显然属反常的一举一动……
李小松的脚步便沉重了起来,沉重得像灌满了水泥。
这之后,同事们只见李小松一如既往地为自己手头的案子忙碌着,而且是忙碌得人在一天比一天瘦下去;与此同时,李大松曾收到过一封劝他赶快去自首的匿名信。
然后,李小松便以自己的身体实在是疲倦得不行了——确实,有一次,他曾在办公室里晕了过去——为由,向领导提出了让别人接手他那个案子的请求。而在别人负责这案子(李小松则住进了医院)后,十分令人奇怪的,是竟有一个怎么也不肯出面的神秘人,在暗中或通过电话或用信件,给破案源源不断地提供着非常有用的线索与证据……
李小松的哥哥李大松被拘捕,是在一个下着很大的雨的夜晚。
这天夜晚,李小松在医院里的床位空着——他去了他哥哥家门前的那片树林。在那儿,在那凉凉的雨中,眼望着自己的好哥哥亲哥哥被自己的同事押上警车,满脸是水的李小松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叫了一声——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