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星期三,一个普通而又将永远铭刻在我的记忆深处的日子。
下午的最后一节课下课后,班主任王老师来找我,说是我的父亲母亲刚才一同打来电话,要我今天回家去一趟。“你现在就回家去吧!”王老师最后还这样关照我。
我自然就立即逃一样地离开了学校。
我真的是逃一样地离开学校的。因为,这几天,有一个仿佛是从天而降的、名字叫做“非典”的恶魔,正肆无忌惮地在我们这座城市中四处游荡,害得原本以宁静著称的校园都弥漫着一种空前而又莫名的紧张气氛,也害得我们这些住校的高三学生都非常非常的想家……
看来,我那做医生的父亲和做护士的母亲,一定也同样在非常非常的想我呢。
果然,我一到家,我的父亲母亲便一人拉住我的一只手,还这个拍拍我的肩、那个摸摸我的脸,那情形,就像我们已经有几十年没见过面似的。
然后,我的父亲母亲就这个进去、那个出来,先后从厨房里端出来包括我最喜欢吃的糖醋鲫鱼和尖椒牛柳在内的满满一桌子的菜,异口同声地对我说道:“来,阿蓉,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吃饭吧!”
“哇噻,这么多的菜,也真叫小康哪!”面对这满桌子闻着都香喷喷、甜津津的美味佳肴,我不禁脱口大叫一声,同时不假思索地立马来了个“饿虎扑食”……
但吃着吃着,我又突然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和饭碗,因为——
“对啦,今天是什么日子,所以你们要做这么多的菜呀?”这是我忽然想到的第一个问题。
“你们不是一个上日班、一个上夜班么,怎么现在两人都在家呀?”我又想到了第二个问题。
“还有……”我还想提第三个问题。
这时候,坐在我左边的我的父亲,一边伸过手来轻柔地按着我的肩膀,一边对我说道:“阿蓉,我和你妈今天叫你回家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
“从明天起,我和你爸要去专门的‘非典’病房上班了。”坐在我右边的我的母亲接着说,这同时,她也将手伸了过来,动作跟父亲同样轻柔地抚摩着我的头发。
我的肩膀和我的头发便在那一刻同时颤抖了起来。“那你们会不会也被感染上呀?”我问这话时的声音自然也是颤抖的,因为,我早就从报纸上和电视里知道了那个名叫“非典”的恶魔的厉害。
“当然有这种可能。不过我们会尽量小心的。”
我已分不清这到底是父亲还是母亲的回答。这时的我心里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不,你们还是别去那儿上班吧!”
“那谁去那儿上班呀?我们是医生,是护士,去救治那儿的病人是我们的职责呀。”
我仍然分不清这到底是父亲还是母亲说的话,但我又分明地看到,这时候的我的父亲和母亲的脸上,都有着那么一种坚定而坦然的微笑。
然后,只见我的母亲从里屋拿出来两个拎包,告诉我说:“看来我和你爸将会有很长时间不能回家,这是我们给你准备的替换衣服和饼干等等,还有500块钱也放在里边,这段时间,你也就一直住在学校别回家了吧。”
“我和你妈已将这事在电话里告诉王老师,你在学校有事就去找她,相信她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这是我父亲的补充。接着,我父亲又一边继续轻柔地按着我的肩膀,一边对我说道:“阿蓉你已经长大了,我和你妈相信你不但一定会在今年的高考中考出好成绩,而且也一定会……”
“爸!妈!”不等父亲把话说完,我就一只手抱住我的父亲、另一只手抱住我的母亲,然后……
然后,因为我的父亲母亲七点钟还要去医院参加一个会议,他们便叫来一辆出租车,一同把我送回了学校。而当那出租车掉转车头,载着我的父亲母亲朝着医院方向急速地离我而去时,像一棵树一样站立在校门口的我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这同时,我就用我那18岁生命的全部力量,在心底里千遍万遍地呼唤着我那平凡而又伟大、铁石心肠而又柔情万种的父亲母亲——
“爸!妈!”
2008年5月12日14点28分。
那时华中英正在上班。
华中英是一家棉纺厂的挡车工。
那时,华中英正一边专心致志地工作着,一边不由自主地回想着吃午饭时接到的儿子强强的电话。
儿子强强告诉华中英自己昨天的数学考试又得了全班第一名。
华中英的脸上便情不自禁地堆满了喜悦的笑意。
同时——也就在这时,随着一阵天崩地裂的巨响,华中英所在的这家棉纺厂的三层楼的厂房,便在顷刻间成了一片废墟……
华中英不知道自己是在昏迷了多长时间后才醒过来的。
从昏迷中醒过来的华中英的眼前一片漆黑。
从昏迷中醒过来的华中英的全身布满了疼痛。
在漆黑里,在疼痛中,华中英艰难地试着抬了抬自己的右手。
这时候,华中英不仅发现自己的右手竟还能动,而且手中竟还握着吃午饭时曾接过儿子打来的电话的手机。
于是,在无边的漆黑里,在不尽的疼痛中,也不知用了多长的时间,华中英在自己的手机荧屏上,给儿子强强留下了这样一行字——
儿子,妈妈永远爱你……
2008年5月12日14点28分。
那时强强正在上课。
强强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
那时,强强正一边认认真真地在笔记本上记着语文老师的课文讲解,一边不由自主地回想着吃过午饭后妈妈在电话里跟他说的话。
妈妈告诉强强考试又得了全班第一名可不能也不许骄傲。
强强的脸上便情不自禁地堆满了幸福的笑意。
同时——也就在这时,随着一阵天崩地裂的巨响,强强所在的这所学校的五层高的教学大楼,便在顷刻间成了一片废墟……
强强不知道自己是在昏迷了多长时间后才醒过来的。
从昏迷中醒过来的强强的眼前一片漆黑。
从昏迷中醒过来的强强的全身布满了疼痛。
在漆黑里,在疼痛中,强强艰难地试着抬了抬自己的右手。
这时候,强强不仅发现自己的右手竟还能动,而且手中竟还握着自己先前记笔记时用的那支圆珠笔。
于是,在无边的漆黑里,在不尽的疼痛中,也不知用了多长的时间,强强用自己手中的那支圆珠笔,在应该就是自己的笔记本的手边的一个本子上,给妈妈留下了这样一行字——
妈妈,儿子永远爱你……
三天后,救援人员分别在那家棉纺厂和那所学校的废墟下找到了华中英和她的儿子强强。
那时的华中英和她的儿子强强都已经没有了生命的丝毫迹象。
然而,哪怕是一万年之后,人们也一定都能清晰地听到这对母子在各自那血迹斑斑的手机荧屏和课堂笔记本的纸上,给对方留下的生命的最强音——
儿子,妈妈永远爱你!
妈妈,儿子永远爱你!
面对父亲的遗体,在这应是悲天怆地的时刻,我竟满脑子全是父亲平时常常朝着我挂在嘴上的那句“你这个傻瓜”!因此,尽管我当时是很想很想为将永远不能再见到父亲了而痛哭一场的,可我就是一时没法让自己的泪腺决口……
事实上,从我很小的时候起,我便听惯也听恼了父亲的那句“你这个傻瓜”——我学走路摔了跤,双膝被石头磕出了血,正疼得龇牙咧嘴,父亲却全然不顾,只是一个劲地在旁边说我:“眼睛作什么用的?你怎么就看不见前面的石头?你这个傻瓜!”有时候,因为贪玩,我会将自己弄得满头满脑都是污泥,或是连吃饭的时间都给忘了,对此,看一眼正在忙上忙下地为我擦洗或者是盛饭夹菜的母亲后,父亲不但不会过来伸手帮一把,还总要不冷不热地来一句:“污泥涂在脸上很舒服吧?你这个傻瓜!”或者是:“肚子长在自己身上,是饱是饿难道就没个知觉么?你这个傻瓜!”甚至,上学后,每当我拿着常常是全班最高分的考试卷回家来,很想在听过老师的表扬后再听几句家长的夸奖时,父亲也总是对那分数及分数旁老师特意注明的“第一名”做出视而不见的样子,只顾手指着我做错了的地方,毫无商量余地地道:“这儿怎么会做错的?”倘是那试卷上找不出错处,他则会吹毛求疵地点点我写的字,瓮声瓮气地说:“这字怎么写得跟蚯蚓似的?”而紧接着,他自然又是脱口而出的一句:“你这个傻瓜……”
总之,“你这个傻瓜”仿佛是父亲唯一会说的话,也是他对我的唯一的评价。
于是,从懂事那天起,我的内心里便自然而然地对父亲没有了应有的好感,至少是有些敬而远之。哦,父亲,你开口闭口老是说我傻瓜傻瓜的,莫非我不是你儿子么?你这样横一声傻瓜竖一句傻瓜,我不是傻瓜也会被你说成傻瓜的呢!哦,父亲,你为什么就不能像母亲一样的疼爱我、呵护我、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把我当作你的心肝宝贝掌上明珠呢?
因此,说句心里话,在没有了父亲的日子里,我反而觉得也少了一份压抑,或者说是负担,或者说是哀怨。
这之后,在我体内骨骼生长发育的拔节声里,有关父亲的信息,也便随着早已消失了的父亲的身影,一点一点地离我远去……
然后我长大了并成了家。而且,一年之后,我便有了儿子,也就是说,我也做上了父亲。
那天,在医院里,见到刚从他娘胎里钻出来的儿子的刹那间,我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这瞬间燃烧了、沸腾了甚至是爆炸了——那种为人父的激动、喜悦和亢奋,令我只差一点要如中举的范进那样当场晕过去!哦哦,儿子,我的儿子,父亲我怎样才能表达对你的深爱和真爱呢?
这时,仿佛懂得我的心情一般,只见原本正静静地躺在他母亲怀中的我那儿子,忽然眯缝着眼睛,冲我作了个笑的表情,这同时,只听见老婆在欢天喜地地大叫:“哇,尿啦,我家乖宝宝尿尿啦……”
我就忍不住在一旁哈哈哈大笑了起来。然后,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我竟一边从老婆身边抱起儿子,一边冲儿子脱口说了这么一句:“呵呵,你这个傻瓜!”
也就在这时,我突然下意识地浑身一怔:这……这不是父亲常说我的一句话么?!
于是,就在儿子从医院回家的那天,我去了父亲的墓地。跪在那儿,我只顾一个劲地这样自言自语着:“我是个傻瓜!我真是个傻瓜!我是天底下最傻最傻的傻瓜……”
说这些时,我的脸上已是泪雨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