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教授不明白伊伦所谓的改进是什么，但他很清楚第一套CTS没有多少改进的余地，否则他们也不用煞费苦心重新开发第二代系统。走到阵列正中间时，伊伦说：“这里曾经是几十个小洞穴，阴暗逼仄、臭气熏天，不过也是我最初的试验室。几年前，为了孩子们，我决心改造这里。看看吧，现在的CTS大厅宽敞明亮，每一台舱体再也不是孤立的，全部由地下的管线和电缆连接，再由中心计算机整体控制。我们可以在干净舒适的控制室里监控每一台的状态，安排每一台的编码传输内容，决定每一台的进度。而全部这些工作，只需要三名技术人员。”
干净舒适，宽敞明亮？小雪讽刺地瞟了眼伊伦，心想，终归是不见天日的罪恶勾当。这些可怜的女人，作为活生生的试验品被囚禁在玻璃容器中，即便容器再华丽，也和漆黑的地牢没有区别。她们被剥夺了最基本的人权，她们只是伊伦手中的小白鼠……小雪倒吸了一口冷气。
CTS大厅除露台一侧，其余三面各有两扇带有标号的钢铁大门。伊伦将大家带到六号门前，黑衣人插入磁卡，大门向两侧滑开。眼前是一条通道，进入后沿路穿行，经过三个岔路口，前方又出现一道铁门。伊伦用手指按住门上的指纹扫描器，几秒钟后，铁门自动解锁。前方是个Y形路口，墙上的两个木制箭头分别指向“教学区”和“生活区”。大家被带入“教学区”。继续前行，通道逐渐变宽，两侧出现了对称分布的反光圆柱体，类似公路上的反光隔离柱，上面刷有反光涂料，在光线黯淡的情况下标示着道路的轮廓范围。再往前走，通道两侧的墙壁上出现了木门，上面印有阿拉伯数字。“这会儿孩子们都在上课。”伊伦指了指两侧的木门说。这时，两名身着白色制服，手拿书本的女人迎面走来，向伊伦点头问好，但是表情生硬，笑容极不自然。“这是教师，她们的孩子也在这里。我们一直在摸索要用多快的进度去教育这些CTS培养出的孩子，效果很惊人，有些孩子15岁以前就可以完成大学课程，而且还有更优秀的。”伊伦说。
“记得轮船前的场景吗？我说过，那只是我孩子们的家庭作业。你们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都来自三个富有想象力的孩子。他们的设计天衣无缝，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太费电了。”伊伦放声大笑，“我们这里能源紧张，没有贵宾的时候都很昏暗，而我们的视力都很好，所以，我们都穿白色的衣服，这样便于看到对方。”伊伦又指了指黑衣人，“他们不同，他们是护卫，有时候需要不被发现。”小雪和晓雨面面相觑，虽然她们还不清楚CTS到底是什么，但是伊伦的一番话让她们大致明白了CTS的作用和惊人效果。
路口的一侧是电梯间，大家随伊伦乘电梯上到九层。电梯门打开的瞬间，充足的光线扑面而来。“这是最高的一层，只有最优秀的孩子才能在这里上课。”伊伦跨下电梯，“竞争很激烈，我让他们从小就明白，他们高人一等，与众不同。”
“你就这样教育他们？”方教授质疑地看着伊伦。
“又有谁不是呢？教授先生。”伊伦也露出同样质疑的目光，“我所谓的优秀，指的是能力和创造力，而不是那愚蠢的纸面分数。”
走出电梯间，绿色和更加充足的光线填满眼前的空间。这一层非常开阔，玻璃墙隔出一间间教室，站在宽敞的走廊里，可以看到正在上课的学生和老师。无论教室还是走廊都被绿色的植物装饰着，这是被关入地下以来大家第一次见到绿色。晓雨伸手触摸一片叶子，吃惊地发现这叶子居然是真的。
“这些孩子来自不同的地方。”伊伦指着一间教室说，“我们没有明确的小学、中学和大学，也没有按照年龄划分班级。我们只根据他们的学习能力去教育，所以在一间教室里，你们能看到不同年龄的孩子。哦，还有，这些都是单向玻璃，我们能看到里面，他们看不到外边。”
大家透过玻璃墙，看到孩子们时而提问，时而作答，与普通的学校课堂没什么区别。可观察一会儿便会发现，这里的课堂气氛虽然活跃，孩子们也显得很主动，但脸上却好像少了些表情，给人一种古板生硬的感觉。他们没有那种只属于孩子的，丰富且不加修饰的表情。教师们则在上面夸张地讲解。
“这层的教师也都经过了严格筛选。”伊伦说完，指指头顶，“看看上面吧，那些凸起的大圆盘虽然比其他灯要暗一些，但它们散射的是阳光。我们在适当位置开辟了通道，只要天晴，阳光就会源源不断地进来。通道口的采集装置能根据太阳位置自动变化，而且很具有隐蔽性。”伊伦得意地笑了笑，快速走了几步，停在走廊中的一块展板前，继续说道，“这也是孩子们设计的，轻巧、耐用，攻击力强，最重要的，生产成本极低。”大家盯着照片，上面是从不同角度拍摄的手枪、步枪和狙击枪。
“我宁愿看到展板上贴满孩子们的绘画。”小雪对吴飞说。
伊伦走进了一间教室：“孩子们，耽误你们几分钟。”
一名金发披肩的女孩儿第一个回过头来，看到伊伦先是一怔，随即露出会心的微笑。其他孩子也回过头看着伊伦，目光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喜悦，就像见到了久未谋面的慈父，但又有些不同，现场没有因惊喜而爆发的喧哗，只有静静的注视，带有极度虔诚、极度喜悦的注视，仿佛这位慈父高高在上，不容侵犯，就像一尊高高耸立的神像。刚才还处在课堂活跃气氛中的孩子，现在看起来竟不再像孩子。他们明显压抑着情绪，唯恐惊扰或触犯了什么。伊伦走上讲台，目光扫过孩子们的脸，神色庄重而略带微笑。黑衣人把大家带进教室，坐在最后一排的折叠椅上，士兵则守在了门外。
“我的孩子们，今天都学了些什么？”伊伦指了指前排一个小个子男生，“小马克，你先说吧。”小个子男生站起来，情绪有些激动，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讲完以后，伊伦又问了他一些历史和地理方面的问题，小男生虽然声音稚嫩，但都对答如流，逻辑清晰。这令吴飞他们感到非常惊讶。
伊伦满意地点点头，让小男生坐下，又指着中间一名黑发女生说：“辛迪，我的语言专家，最近在中文方面有什么进展吗？可以给我的客人们讲讲，当然，要用中文。”
女生的表情有些受宠若惊，她愉快地点点头：“好的，尊敬的伊伦先生。”随后，她转过身，带着饱满的笑容注视着吴飞他们，用中文说要背诵一篇新学的文章。三分钟的时间，女孩竟然将诸葛亮的《前出师表》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然后转过身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伊伦。
“虽然我听不懂，但从客人们的表情我看出你背得很好。”伊伦对女孩笑了笑，“你对每天的生活满意吗？可以用中文给客人们讲讲，你平时都是怎么过的。”
女孩眨了眨碧蓝色的眼睛，表情自然地望向吴飞：“我很感激伊伦先生赐予我们的生活，我感到幸福而充实。每天早上，吃过伊伦先生为我们准备的新鲜早餐，我会学习一小时中文，然后来到这里学习其他知识。伊伦先生为我们新建了娱乐室和休息室，供我们这些出色的学生享用，中午和课间我都会在里面度过；下午只有一节课，结束后我会留在教室学习西班牙语、法语和意大利语；晚上的时间很充裕，除了完成作业，我还会学习俄语和日语；睡前，我会用母语吟诵伟大的‘盛世计划’。”女孩的话虽然像流水账，但却很流利。
“你每种语言都这么流利吗？”晓雨吃惊地望着眼前的女孩，用中文问道。
“事实上，我的其他语言要更流利，因为中文实在太难了。”女孩耸耸肩，微微一笑。
方教授看看一脸茫然的吴飞，小声说道：“这是CTS的语言模块在起作用，这个女孩一定在语言方面被重点培养。如果是第二代系统，她的语言会更有美感。”
“这些孩子，他们真的觉得幸福充实吗？”小雪小声问道。
“他们很天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如果接触了更广阔的世界，或许……我不知道，其实他们很可怜。”吴飞答道。
“辛迪。”小雪忽然叫道，用中文说，“你知道吗？世界不是只有巴掌大小，只在黑黢黢的洞里，外面有太阳、蓝天、大海，到了晚上还有月亮……”
“我知道。”小女孩打断她的话，“这些我都知道，但是外面很危险。”然后她用了一个词，“危机四伏。”
小雪不想与她讨论是否危险的话题，又说：“你学这些语言是为了什么？你不想到说这些语言的地方去看看吗？”
“想。”小女孩儿直截了当地回答，“但要等到危险解除，等到伟大的盛世计划变为现实，等到全世界都变成一家人。”
“这么说，为了盛世计划，你什么都愿意？”小雪追问。
“为了盛世计划，为了伊伦先生，我愿意付出一切，包括我的生命。”女孩的声音稚嫩，语气却很坚定。
“那你的父母呢？你想过他们吗？他们长得什么样？他们……”
“冷静点儿，小雪。”方教授打断她，“你没办法说服她，他们根本没有家庭的概念，他们心中的长辈只有一个，就是伊伦。”
“不只是长辈。”吴飞插话道，“我觉得伊伦，更像他们心中的神。”
小雪惋惜地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伊伦，看到他正微笑地注视着她。似乎他听懂了她们之间的对话，在用笑容挑战她的无奈，用耐心对抗她的急躁，用得意讽刺她企图说服小女生的行为。
“坐下吧，辛迪。”伊伦清了清嗓子，“没人能改变你，我未来的翻译官。”
离开教学区，大家没有按原路返回CTS大厅，而是由来时经过的一个岔路口，拐入到一条分支小路。他们沿着小路，穿过只有几间房子的医疗区，又穿过一个油腻腻的大厨房，前方出现了指向CTS大厅的箭头。
“觉得孩子们怎么样？”伊伦问方教授，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
方教授冷冷地抛下一句：“对你很忠诚。”
“一语中的。”伊伦双眼放光，“这正是我需要的。在CTS投入使用之初，我们就塑造了一个形象——一个完美的，至高无上、仁慈博爱的我，然后将这个形象数字化，内置到了每台CTS中。”
“你……”方教授震惊地瞪着伊伦，“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当然，我很清楚每一步都在做什么。再也没有谁比我更明白，我最需要的是什么。”
方教授盯着伊伦摇摇头，随后无奈地大笑两声。他终于明白伊伦所谓的改进是指什么。他又想到了萧强，虽然他触犯了伊伦，刚刚被关进牢狱，可当初若没有他的参与，即便再微小的改动伊伦也难以实现。他斜视着伊伦，问道：“萧强一直在为你工作？”
“纠正你一点，他在为盛世计划，为我们共同的事业工作。”伊伦话锋一转，“CTS将我的形象源源不断地溶解到孩子们的血脉中，他们甚至还在母亲的肚子里时，就天天在为我祈祷了。你能想象一个尚未成型的胎儿，该以何种姿势祈祷呢？”
“你这个疯子！”方教授情绪激动，“你让他们崇拜你，然后编造一些危机四伏的谎言，把他们囚禁在地下……”
“错！”伊伦打断他，“我并没有编造什么，外面的世界的确危机四伏，充斥着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甚至兵戎相见，这不是谎言，而是事实。你难道没有意识到我是在保护这些孩子吗？我给他们绝对的安全、最好的教育，让他们在象牙塔里快乐地生活。”
“荒谬！”小雪听不下去了，质问道，“你这是保护吗？你让他们快乐吗？我敢说，这些女孩从没见过洋娃娃，男孩也从没玩过篮球！他们每天怀揣空洞的信仰，憋在这里苟且度日。”
伊伦看着一脸愠怒的小雪，道：“我这个人脾气很好，我不跟你争辩。”说完他便转过头，继续往前走。快到CTS大厅的时候，他们拐入到一条通体红色的楼梯间，沿着木质楼梯上到二层的走廊，又走了几十米，进入了一间会议室。会议室靠近大厅一侧是宽大的玻璃，可以俯瞰整个CTS大厅。
两名身着白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将几瓶矿泉水放到会议桌上，随后转身离开。伊伦对大家招招手，说：“请坐吧，各位，我们得好好谈谈。”大家坐到伊伦对面，四名士兵站到了他们身后，黑衣人则坐到伊伦的两侧。
伊伦平静地看着大家，沉默了片刻，忽然一字一顿地说：“我是个热爱和平的人。从我接手基地那天起，为了永久的和平，我每天都在努力，可谁又能理解我呢？世人不会理解，你们也不会理解。我付出的代价，我追求的信仰，被别人当成魔鬼的暴行，疯子的呓语！这种痛苦的感受每天都在折磨我，一寸一寸啃噬我的心脏，而我，只能孤独地、默默地承受。我时常在想，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什么？”
“死亡？”晓雨在沉默的气氛中冒出一句，看到伊伦没有反应，她又说，“黑暗？”
伊伦看着她摇了摇头：“是孤独！一个人身处一望无际的孤独之中，那种无助的痛苦要胜过死亡。我时常感觉，我的思想被塑封在窒息的袋子里，我的精神被套上了枷锁，每个人都远远地看着我，冲我吐口水。我就像人群中的一只老鼠，卑微低贱、没有尊严，甚至遭人唾弃和追打。没人能站在你一边。毁灭的种子已经萌芽，人们却浑然不知，死亡的藤蔓开始延伸，人们却还沉浸在无知的幻想中。你伸手要拉他们，他们认为那是撒旦的手掌；你开口要告诉他们，他们认为那是邪恶的咒语。这就是人类，愚蠢的人类！他们正在一天天断送自己，一步步走向死亡。而真正能拯救他们的人，却被他们排挤在世界之外。我只是感到孤独。”伊伦再次看向晓雨，“在和平的事业上，没人能与我并肩作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