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安对面的女士站起来说:“我是在网上看到你们的活动通知,自己找上门来的。我叫李春,刚离婚不久,我觉得离婚后比离婚前还郁闷、还烦恼。过去关系不错的几位有婚姻的女朋友,知道我离婚后都渐渐远离了我,更不让她们的先生和我有半点儿来往,我觉得自己很受侮辱。我对她们说,我的婚姻走到尽头是我的事,与你们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一离婚你们就紧张起来?我是那种要去勾引别人老公的坏女人吗?”
有几位女士对李春的烦恼深有同感,她们纷纷感慨舆论对单身女人的不公平。人们受一些影视作品的影响,说起单身女人,要么就是生活放荡的无耻之徒,随时准备破坏别人的家庭;要么就是又悲又苦的可怜虫,可以被男人玩弄、又可以被男人像扔旧衣服一样抛弃。还有更恶劣的,说起单身女人就像洪水猛兽一样可怕。
坐在知安右边的是一位气质很高贵的女士,她站起来自我介绍:“我叫叶沁沁,在一家杂志社工作,和古秘一样是单身驿站的元老。”她对李春说:“身正不怕影子歪,我们单身女人自己要健康快乐地生活。我们这个单身驿站,最初建立就是希望单身姐妹互相帮助、互助鼓励,活出单身女士的精气神来。”
叶沁沁坐下来,招呼大家边吃边聊,她带头动了筷子,边吃边回忆往事,讲起了单身驿站是如何成立起来的。
一年半以前的一个下午,她和三个离婚的女友在咖啡厅喝咖啡,互当垃圾筒、倾倒灰色情绪。她们共同的朋友古行长恰好来咖啡厅,坐过来听她们聊了一会,提议几位单身女士干脆团结起来,组成一个集体。他很有煽动力地说:“你们自立自强,生活工作都很优秀,婚姻的失败并不能抹杀你们的可爱和可敬。你们健康快乐地生活,可以给你们自己温暖和慰藉,同是也会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可以给其他单身人士一种鼓励。”几位单身女士被他鼓动得热血沸腾,立即就响应了他的提议。
叶沁沁说:“我们都不是女权主义者,从一开始就认为不必搞成纯女性的团体,也应当欢迎优秀的单身男士参加。古行长主动表示,愿意加入进来为女士们服务,我们就一致决定让他当头。他说头就不必了,为女士们服务,做个秘书就好,反正名字中就有一个秘字。而我认为至少应该是秘书长。单身驿站的雏形就这样形成了。到去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又有十多位朋友,从重庆市的各个角落加入到了这个团体,大家这才在南山补办了一个较为隆重的成立典礼。在这个典礼上,经大家讨论,一致通过了单身驿站的宗旨:倡导积极健康的生活方式,会员间像兄弟姐妹一样友爱互助,终极目的是帮助大家都获得快乐和幸福。为了尽可能简单、轻松和务实,单身驿站不对外张扬,也不收任何会费,会员不定期聚会,大家AA制。”
驿站的会员们几乎都有过血泪斑斑的情感挫折,大家最初聚在一起的时候,很容易有同病相怜的感觉,这种自怨自艾、悲悲戚戚的氛围很消磨人的锐气。在征得会员们的同意之后,古秘又宣布了一条纪律:莫问旧伤痛,勇敢朝前走。
这句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艰难。古秘本人就很难忘却心中那道惨烈的伤痕,他的故事说出来都很少有人相信。
古秘是那种在工作中积极肯干、踏实进取,在家里又真心疼老婆、将家务活大包大揽的新好男人,单位的女同事都以他为好老公的楷模。1999年,单位派他到北京进修半年,就是这短短的半年,他那有十年历史、而且他一向认为幸福美满的婚姻坍塌了。
进修完毕回渝的当天,老婆告诉古秘,她遇到了自己的初恋情人,她要为了爱情而离婚。古秘彻底蒙了,他一遍遍扪心自问,自己做错了什么。又苦口婆心地劝老婆要冷静理智,毕竟女儿都快读小学了,一桩婚姻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呢?但老婆去意已定,当即就从家里搬出去了。
在最初的震惊和疼痛之后,古秘做了一个决定,等老婆两年。他总觉得,老婆是一时天真,隔不了多久就会后悔的。他真的很心疼比自己小7岁的老婆,怕她到时后悔了又无家可回。谁知他老婆是一个为了爱情什么也不管不顾的刚烈女子,分居才半年,她就回来坚决要求离婚。古秘像叮咛孩子一样叮咛她:“这可不是儿戏,你一定要想好,你对他了解得深不深?他的境况到底如何?他能不能让你托付终生?”老婆一下就哭了,说:“我知道你是好人,也很优秀,但没有办法,我遇到了他。”话都说到这步了,古秘只好很平和地与老婆离婚了。
婚是离了,但古秘却从此背上了极其强烈的挫败感,尤其当他得知老婆爱上的初恋情人,无论是学历还是工作能力,都远不如自己。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受到了沉重的践踏。有好大一阵子,他都害怕回到空荡荡的家,害怕夜深人静时,一整套大房子里就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在咨询了心理医生之后,古秘以身作则,每次聚会都尽可能不回忆过去,而是着眼于直面现实和憧憬未来。有谁心情不好,大家都陪他聊聊天,或者一块儿去唱歌、游泳、打球、爬山……帮助他从不良情绪中解脱出来,然后以一种积极和健康的心态面对生活。
很多人都以为单身生活自由潇洒,其实这只是非常表面的现象。没有家,单身人士和这个世界就少了很多的牵扯,他们身上那种深入骨髓的寂寞和内心里那种空洞空荡、无依无靠的荒凉感和漂泊感,是有家的人完全无法想象的。
大凡单身人士都怕两件事,一是生病,二是过节。单身驿站从成立之初,就决定要从这两点入手,不让单身者在生病时心灵比身体更疼痛,过节时人比烟花更寂寞。谁生病了,大伙都自觉地轮流去陪伴,厨艺好的煲好汤送过去,爱唱歌的把歌声带到病房。每逢节日,单身驿站都会有重头戏推出来。郊游、主题联欢、球赛……总是搞得热闹而充满情趣,让每一个会员都能自觉参与,并真正感受到一种投入的快乐和来自集体的温暖。
吃火锅的好处,是可以把一顿饭吃得尽可能地长。从中午吃到下午,至少也是两三个小时过去了,大家还是兴致勃勃的。叶沁沁的回忆完毕后,一些人又兴奋地离开原来的座位,找人聊天。肖琪端着酒杯找每个人碰杯,双颊早是红霞飞。
大厅四周都是空着的桌子和椅子,人们从大圆桌开始分散,三三两两开始私聊,那种亲密热烈劲,真像是失散多年的手足或者一见如故的知己。知安没有表情地看着一屋子表情生动的人们,觉得自己根本没法像肖琪那样完全被吸引,真正地融入,自己的心漂浮着,被一种力量生硬地排斥着。
知安承认,无论叶沁沁还是古秘都很真诚,但她一时半会还不习惯这种见人就敞开心扉的交流方式。她注意到叶沁沁讲述古秘情天恨海的故事时,眼睛直直地望着古秘,古秘回望叶沁沁的眼神也同样明亮直接,如此的坦荡、率真、光明磊落,以至于与故事本身散发的隐秘曲折的柔情气息形成了强烈的悖论。有那么一会,知安仿佛被故事打动了,但她的眼光一落到古秘油光水滑的脸上,感动就被荒诞取代了。
一些人来找知安敬酒,知安都以茶回敬,她不善于和陌生人打交道,也不懂怎么无话找话。敬酒的都觉无趣,喝了就礼貌地告辞。
肖琪走过来问知安怎么了,知安发现自己此刻连跟肖琪聊天的心情也没有。作为老朋友,她非常信任肖琪,也知道肖琪对自己死心塌地的好,但她始终感觉有一层薄薄的膜,挡在她和肖琪之间,阻碍她们更深程度的相知。聪明的肖琪也知晓这一点,但肖琪把它归纳为星座差异。肖琪总是说,星座决定了两个人不能有很深的理解,但是没关系,包容和欣赏远比理解更重要。知安打心眼感谢肖琪从小到大给予自己的诚挚友爱。
“我挺好的,就是今天热情不高。”
“那你好好吃东西,我还想和他们多聊聊,都是不错的人。”
“好的,你忙吧!不用管我。”知安说完,肖琪就像蝴蝶一样飞走了。知安觉得自己其实很羡慕水瓶座的肖琪,她对生活始终充满热情,爱恨分明,活力十足。除了羡慕,还有需要,肖琪可以提醒自己,你还不是一个人,哪怕是在最艰难的困境中。
“你好像不大喜欢这里?”一个瘦个子中年男人走过来,像老朋友一样问道,他的手里端着一杯茶,而不是酒。知安没那么紧张,因此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面熟但想不起名字。知安在脑子里,把他的形象和自己认识的这个年纪的男人叠加和过滤,仍是不知所以,基本确定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她不大明白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明明是第一次见面,感觉却是如此的熟悉,甚至亲近。她的心莫明其妙地加速跳了几下,淡淡地回答:“没有喜欢,也没有不喜欢。”
“不能这样说,人都是有情绪的,喜怒哀乐如果不能正常表达,就会郁积于心,结尘于心,长此以往,心就会生病。”他在肖琪的位置坐下来,声音不高不低,颇有磁性。
“那就不这样说吧。”知安本意是温和地附和,可她淡淡的语气,听起来却是距离和拒绝,就差一个就此打住的手势了。
接着两人都沉默下来。
一直在他们旁边聊天的一对男女突然提高了声音,男的说:“你为什么那么在乎钱?”
“因为钱才能给我安全感。”女的回答。
“我有房有车,有固定工资,收入不菲了。”
“旧工房算房吗?摩托车算车吗?1500元的工资算收入不菲吗?”
“算,当然算。”男的自信地回答,女的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