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安也跟着笑了,边笑边扭头看身边的男人,他也正好扭头看她,脸上同样是善意的微笑。
他叫服务员拿来一张纸和一支笔,写了一点什么,就把纸和笔往知安这边推了一下。知安看到一行字:
我们可以认识吗?我是段志勇,大学心理学老师。你呢?
丁知安,中学数学老师,正在考虑辞职干点儿别的。
知安写下“辞职”两个字时,自己都有些惊讶。尽管她一直不大喜欢那所学校,但之前她从没考虑过辞职的事,可此时它就冒出了,像种子发芽、蓓蕾开花那么自然而然地冒出来了。
有什么新的职业规划?
目前还没有,就是厌倦了以前的工作,想有些改变。
数学不是什么热门专业,你还有其他什么特长吗?
没有。
爱好呢?
爱做饭,喜欢呆在厨房,发现各种食物本身的美味;偶尔写点小文章,寄到报刊赚点小稿费。
知安从没尝试过和一个人如此近距离、不用语言而用文字交流,但她真是很喜欢这种方式。静默,从周围的嘈杂中脱颖而出;隐秘,只属于两个人的交流;认真,不会像说话那样随便,但又不至于庄重到严肃。又因为是刚刚相识的陌生人,还因为火锅店喧哗的背景,这种纸笔交流还有几分别样的趣味和俏皮。
开饭店辛苦,写小文章不易谋生,你还是干点儿别的。比如来跟我学心理学,学成后开家心理辅导所。
我不喜欢倾诉,也不大相信倾诉能解决问题,我认为自己的问题还得靠自己消化。
你这种气质的人最适合做心理辅导,理性、严谨、踏实、节制,内心力量强大。
谢谢,可我觉得人们会更愿意向有亲和力的人倾诉内心,我没有什么亲和力。
我不是开玩笑的,你确实适合做这行。你身上有一种和生活若即若离的特质,正是这种特质让你能够始终警惕生活本身的侵蚀,与生活保持一定距离,能够对世界和他人心理进行冷静深刻的审视与分析,同时能小心保护自己不受职业的伤害。下周我们就有一个辅导师培训班,半年学习结束、考试合格,你就可以执业了。当然,这只是入门的门槛,入门之后你还需要继续系统地学习。
许久之后,当知安拥有了自己的心理辅导所,每天到辅导所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脑子里重温一遍段志勇的话。在她心里,段志勇这番话更大的意义是鼓励,他描述的“她”,其实是一个“优秀的心理辅导师”,跟她本人并无多大关系。但这个“优秀的心理辅导师”确实给了知安莫大的安慰和鼓励,“她”成了知安漫漫前行路上的一盏明灯。所以,尽管后来两人之间发生了那么多的纠结,那么多的不愉快,知安在心里还是对他充满了无尽的感激。
不过此时,知安只是又感觉内心异样地跳了几下。
当一张纸的两面都被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写满之后,段志勇提议两人到外面走走。知安让他先出去,在外面等她,她需要和一起来的女伴打声招呼。
他走了几步,又猛地转身,来到她身边,问她的电话号码,边问边拨号,说:“我打给你,这样你手机上就有我的电话了,你记得保存。”拨完,他偏着头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始终没有声音响起。他睁大眼瞪着她问:“震动?”
知安只好老老实实交待:“我是临时被女友拉出来的,没带手机。放心吧,我回去就把你的电话存上。”
“我明天打电话来检查,你如果不能第一时间报出我的姓名,那就是没存,你就要接受惩罚。”段志勇一本正经地警告知安,语气里有一种家长式的专横。
知安很想问他,如果没存电话,他会要她接受什么样的惩罚。转念一想,这样问就太有调情的意味了。一想到调情两个字,她的脸就红了,有些羞涩地低下头。
后来,段志勇向知安坦承,他就是在那一刻迷上她的,三十多岁的城市女人,那低头的温柔,那羞涩的脸红,都让他震撼和着迷。此前,他主动走过来找她聊天,仅仅是无意中看到她落寞的眼神,觉得他们可能是同类,被关在幸福生活之外的同类。
段志勇对单身的定义很偏激,他眼里的单身就是不幸,就是被婚姻抛弃,被幸福抛弃。
“我也是单身,我也不幸,但我是学心理学的,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我能用技术的手段,让自己在快走进痛苦最深处时拐弯。我来参加单身驿站的活动,就是想用自己的专业,帮助与自己一样不幸的人少些痛苦和绝望。我认为每一个人,尤其是单身者,都应该去学学心理学。”
知安很想问他,心理学能带给人幸福和希望吗?
话没出口,肖琪跑过来了,她大大咧咧地说:“知安,走,古秘女儿来电话叫他赶紧回家。他今天没开车,你们一条路上的,我先送他回家,再送你。”没等知安反应,她拉着知安的手就往外跑。知安回头看了一眼段志勇,他的眼睛一直盯在自己身上,脸上的表情是完全没明白怎么回事。已经跑出门了,知安还远远听到他喊了一声“别忘了学习的事”。
知安和段志勇再次面对面坐下来聊天,竟是半年以后。
这半年里,知安辞职,到段志勇的大学报名学习心理学,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绩,顺利通过国家心理辅导师的资格考试。
段志勇作为系领导,知名教授,在开学典礼上露面之后,半年只来上了一堂课。就这么一堂课,还来了无数的本科生和硕士生旁听。他的课一讲完,很多人一拥而上,有的举着本子要他签名,有的拿着相机要与他合影。
知安静静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看着狂热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着他,心想:讲台上的他和火锅店的他是多么的不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领地,他在自己的领地里何其骄傲。我的领地在哪里?我的骄傲在哪里?她问自己。
唉,不想那么多。昨天已经成了历史,明天还是未知,要紧的是今天,是当下,而当下要紧的是学习。知安对自己说完,就静下心来整理刚才的笔记。
半年来,他们在校园里有过几次相遇。他的身边总是簇拥着人,她的本能是避开,猝不及防避不开时,就点点头再迅速闪开。在他的领地、他的王国里,她有些莫明其妙的胆怯,又有些不合时宜的傲气。
如果不是他偶尔午夜发来的短信提醒,知安常常会怀疑火锅店的笔聊像是做梦,太虚拟、太不真实。知安晚上睡觉有关机的习惯,她总是在早晨开机时才能读到他的短信,而他的短信也都和现实无关,倒像是咏叹景色,“树叶绿了,春天来了”,“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之类,别有意味的顶多就是“韶华依旧,共赴从容”,“高山流水,我心你心”。
大清早收到这类隔夜的短信,知安完全不知道如何回,要么就不回,要么就回一个笑脸的符号,告诉他短信已收到。
离婚这半年,知安被李静拉去相过一次亲。
李静介绍的是她以前的同事董聪,说这个人早早辞职下海经商,属于那种发财死老婆的中年钻石。知安想不明白,发了财也许跟当钻石还扯得上一点关系,死老婆明明是不幸的事,怎么也能和当钻石扯上关系呢?李静说:“知安你真傻,男人发了财,谁不想把老婆辞旧迎新?但辞旧都有代价的,有些代价还很昂贵。如果老婆死了,就不需要辞旧,直接迎新,多好的事。”知安听着都觉得心里发凉,说:“我还是不去做这种人的新,哪天旧了,被他辞还好,就怕莫明其妙死于非命。”
“那都是玩笑,你怎么能当真?董聪如果是这种人,我也不会把他介绍给你。他老婆脑血栓在床上躺了三年半,吃喝拉撒都是他自己精心照顾,他老婆到死身上没长一个疮,连医生都感叹是护理奇迹。如今老婆死了两年,他仍然在赡养岳父母。他老岳母是我刚进工厂时的师傅,师傅心疼董聪,托我遇到合适的给他介绍一个。师傅说,现在社会上骗子太多,要找知根知底的人才放心。我把你的情况跟师傅讲了,她要了你的出生年月日,找高人算了,觉得你和董聪很般配,叫我尽快安排你们见面。”
在李静的极力怂恿下,知安和董聪见面了。第一次见面,董聪对知安的印象就很好,分手的时候,他对知安说:“你什么都好,就是太瘦了。等我们结婚了,在一起了,我就会把你养胖,我做的菜又好吃又养人。”知安对他的感觉,是个好人,但也仅限于此,没有其他感觉。李静苦口婆心地说:“知安,你多大了?还成天感觉、感觉。现在好男人真的不多,遇到了,人家又喜欢你,你要珍惜。”
接下来就有了第二次约会。两人像老朋友一样吃饭、喝茶、聊天,知安说想逛逛书城,他说我陪你,很自然地帮她拎包。到了书城,知安踮着脚想取书架上层的书,他不声不响就伸手帮她取下来。董聪不大说话,但体贴周到,给了知安温暖踏实的感觉。
从书城出来,董聪开车送知安回家。他对知安说:“你搬到我那里去住吧!”知安以为自己听错了,才见第二次面,就说搬到他那里去住?
她傻傻地望着他,他说:“大家都是成年人,有话直说。想嫁给我的女人多的是,从大学刚毕业的小女生到女海归、女博士,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也明白这些年轻漂亮的女人看上的根本不是我这个人,她们看上的不过是我的公司、我的钞票。你和她们不一样,一看你就是个老实人,过日子的人。最重要的是,你是我岳母选中的,她是我在工厂的师傅,对我比亲生母亲还好,我一直都很尊重她。”
“可这也太快了,我们才见两次面,根本谈不上了解。”知安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