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安摇摇头说:“前夫的妹妹打电话向我求助,说她哥哥也病了,在重庆住院治疗。离婚后这些年,我们没有任何联系,他家的情况我一点不知道。人家都找到我了,我怎么能不管呢?再说,离婚前爸爸和妹妹对我都不错的。”
“且慢,就算前夫病了,管不了家里,他老婆呢?他不是离开你就去找了个富婆结婚吗?富婆呢?”
“你知道得可真不少。”知安的脸色黯淡下来。
唐成兵解释说:“知安,我不是有意打听你的隐私,而是这世界太小了。我们急诊科有个护士,她姐姐是陈秋来的大学同学。她姐姐参加陈秋来孩子的百日宴回来,说那天陈秋来一桌的同学都不停地议论陈秋来傍富婆的事,还纷纷拿那富婆和你比较,大多数都认为陈秋来吃亏了。这位同事听我说起过你,知道我们认识,回来就跟我讲了这些。知安,我理解你的善良,但我真的觉得,你应该叫陈秋来的家人通知那个女人,好歹人家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老公病了,理所当然该她这个媳妇回去管婆家的事。”
知安沉默着,心里却是百转千回,想来想去,她还是觉得唐成兵的话有道理。车上高速路口时,她叫小刘停下来,自己拨通了王力的电话。
“你好,我是丁知安,春跳一个小时前打电话给我,说她父亲病重,昨晚昏迷了,现在在云峰镇医院抢救。我不知道春跳告诉你没有,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所以特地打电话给你。”最后两句话,知安是字斟句酌才想出来的。
接到知安的电话,王力显然很意外,知安话音停了约半分钟后,她才反应过来,热情地回应道:“知安啊,你好,你好。老人病了呀,没人通知我呢!你知道不,陈秋来家里一直不支持我们的婚事,陈秋来的父亲和妹妹一直都不认我的,他们眼里只有你才是陈秋来的媳妇,他们遇到急事向你求助也是正常的。没关系的,麻烦你去帮忙管吧,我没意见的。按理说,不管他们怎么待我,我都应该回去看看,尽尽孝道。但我确实也走不开,事情太多了。陈秋来躺在病床上,孩子小也需要我照顾,重庆的公司又才起步,我恨不得把自己分成几个人用。这样吧,知安,你出力、我出钱,给老人尽管请好的医生、用好的药,钱的事你就别管,我来负责。另外,我的父亲也在云峰,你有什么事也可以去找他。不好意思,就这样吧,我有个重要电话要接。”
知安收起电话,低着头一言不发。她觉得王力确实变了,变得世故、圆滑、庸俗不堪,王力说的那些话,她都觉得脸红。作为曾经的同事,知安对王力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尽管王力抢走了陈秋来,让知安的婚姻灰飞烟灭,但冷静以后,知安认为,陈秋来作为一个已婚男人出轨,责任更多一些。她并没因此太看轻王力,相反同为女人,知安对她的境遇始终是充满同情和体恤的,知安让自己尽最大可能去理解她、宽容她。但王力这番口无遮挡的话,把她残存在知安心里的那点原本并不黑暗的形象,彻底抹黑了。
唐成兵看着知安的静默,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直接对小刘说:“走吧,陌生人我们都在帮,多做善事是积德。”
知安偏过头,对他笑了笑,笑得很勉强,但唐成兵看出了她的感激。
小刘把车开上高速路,取了计程收费卡,一踩油门,车猛地飞腾起来。坐在后排的唐成兵随着座椅抖了一下,他吓得不轻,连声对小刘说“小师傅,安全第一,安全第一,你这样开车,可能还没到就把我的心脏病整出来了。”
小刘和知安都被他发抖的声音逗得大笑。
这是知安第二次到云峰。
第一次是去结婚。当时没有高速公路,天不亮就从重庆出发,坐十二个小时的长途车,晚上到关县县城,在县城住一晚,第二天早晨再坐四个小时的长途车到云峰,然后再走将近两个小时的山路,才能到东山陈秋来的家。
当时是冬天,快过年了,秋来说山里天冷,叫知安把最厚的衣服穿上。知安从来没坐过这么远的长途车,坐了五六个小时以后,她的双脚失去了知觉,不知是冷的还是肿胀的。她吓得快哭了,秋来一边说“别怕,没事的”,一边弯腰替她脱下皮鞋,把她的双脚抱到怀里,塞到棉衣里面,贴着他的肚皮,用他的体温把她僵硬冰冷的双脚捂热。先是脚心,再是脚趾、脚跟、脚背,慢慢有了暖意,慢慢能够动了。知安觉得,自己就是那一刻明白的什么是夫妻,她为自己遇到这么好的丈夫而无比自豪,她也是在那一刻暗暗下定决心,今后的生活中,无论秋来遇到多大的困难,自己都要陪着他,全力支持他。
从云峰镇到东山的山路,秋来也是一直背着知安,到了家门口的竹林,才把她放下来,说:“马上到家了,你得自己走,免得爸妈骂我。”秋来这样一说,把知安吓了一跳,她以为公公婆婆很凶、很厉害。进了家门、见了面,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公公婆婆对这个大城市来的儿媳妇不仅好,而且还有一份长辈对晚辈不该有的恭敬和谦卑,知安很是羞愧。公公是地道的农民,很纯朴;婆婆年轻时在乡政府工作过,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为人处事都要讲究些。
知安随秋来进门刚坐下,公公就进里屋忙碌。一会,妹妹春跳就给秋来、知安各端来一大碗荷包蛋。知安接过来一看,足足八个鸡蛋,还有一大勺正在融化的猪油。秋来饿坏了,接过碗就开始狼吞虎咽。知安也饿了,但她确实吃不下八个加猪油的鸡蛋,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老人家专门煮了端上来的,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讲究,不吃肯定不礼貌,吃又确实吃不下,剩下来怎么办。知安正在发愁,婆婆解围来了。她拿来碗和匙子,从知安碗里分走了四个鸡蛋,把那团猪油也舀走了,递给老伴说:“老家伙,你以为城里姑娘的胃也像我们一样大呀,你把人家姑娘吓坏了。”知安羞得满脸通红,但她还是觉得婆婆和妹妹也该吃点儿。她走进里屋,找到两个碗,先分出两个鸡蛋,端给婆婆,又分出一个,端给妹妹。
晚饭后,婆婆帮知安烧了一大盆热水,送到布置一新的睡房,她说:“我们这里以前来过重庆的知青,知道你们城里人讲究,天天要洗澡,你在睡房里简单洗一下吧!”临睡前,婆婆又提进来一个新木桶:“你们城里人最不习惯我们乡下的厕所,你就用这个吧,是秋来爸爸新做的。”知安心里暖暖的。她本来按肖琪的吩咐,从重庆带来了全套的床上用品,这会发现根本用不上,被子、床单、枕套都是崭新的。被子和枕套都是红花绿叶,喜气洋洋的,床单是纯白的土布,都下水洗软过,躺在上面很舒服。
云峰第一天的记忆美好温馨,但第二天早晨那一幕,知安至今想起都有难言的尴尬。吃早饭的时候,知安发现公公婆婆都不像昨天那样高兴,尤其是婆婆,脸阴阴的,一点笑容没有。知安不知道一夜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她看着秋来,秋来的脸色也不好。早饭没吃完,婆婆就把秋来拉回他们的睡房,关上门,争执着什么。知安听清楚了,秋来提高嗓门在说:“我们领结婚证两个多月了,怎么可能等到回来才同房嘛!你们这种封建迷信,一点道理没有。知安是个好姑娘,我记得很清楚,她当时出了血的。”知安那个羞,真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让自己钻进去躲起来。
一会,婆婆抱着白床单从睡房出来,直接把床单挂在门前的树枝上,床单中间竟然有星星点点的血迹。知安惊呆了,悄悄问秋来是怎么回事。秋来气鼓鼓地说:“云峰的风俗,新婚第二天,一定要把新人的白床单挂在门口,让上天和众人审视。见红的就会受到祝福,不见红的就会遭遇惩罚。”
“早知道我们就等到回云峰再在一起。”知安傻傻地说。
秋来说:“那怎么行,我怎么等得了?我又不信这些封建迷信。”
知安好奇地问床单上的血是怎么回事,秋来叹气说:“是妈自己把舌头咬破了弄的血上去。”
“啊!”知安感觉一阵凉意窜上背心,她打了一个冷战。
接下来的日子很热闹,要么公公婆婆在家请客,要么跟着公公婆婆到处走亲戚做客。从小在城里长大的知安打心眼儿里喜欢云峰,她觉得云峰的山水很美,云峰的饭菜很香,云峰的乡亲很亲。她对秋来说:“云峰是藏在深山里的宝石,今后一定有价值连城的时候。”秋来不这样认为,他觉得云峰太闭塞、太贫穷了。
两周假期很快就结束了,离开的时候,知安把带来的行李全留了下来,她说:“衣服都给妹妹,床上用品也留在家里。”她又打开自己和秋来两个人的钱包,除了留下车票钱和要在关县食宿的费用,其他的全交给了婆婆,她说:“妈妈,你和爸爸年纪大了,要注意营养,经常到镇上去买点儿好的来吃,钱的事别发愁,我们每个月领了工资都会寄回来的。”又对春跳说:“你好好念书,有什么需要就给我们写信,我们等你考到重庆来。”
回渝的长途车上,秋来对知安说:“你一点也不像大城市的娇小姐,对我的家人那么好。”
知安笑笑说:“他们是你的家人,和你结婚了,他们也就是我的家人了,我当然要对他们好呀!”
秋来紧紧抱了一下知安,咬着她耳畔低声说:“我爸妈都说,能找到你这样的媳妇,是我们陈家几世修来的福气。知安,有你,我一生足已。”
后来,知安每年都盼着回云峰,但秋来自从婚后不久辞职下海一直不顺,他就不愿意再回老家。知安理解他作为陈家长子、又是当年云峰高考状元的自尊与虚荣,也不再提回云峰的事了。那年婆婆突然去世,正逢高考前夕最紧张的时候,知安脱不开身,也没陪秋来回去,她心里一直深感愧疚。所以后来公公在重庆住院和妹妹在重庆补习,知安就特别地尽心尽力。
短短几年时间,却早已物是人非,回首往事,知安心里还是泛起了阵阵的酸涩。“这一切都不是我想做的,事到如今只能说造化弄人吧!扪心自问,做陈秋来的妻子,做陈家的媳妇,我都做到了无愧,所以我也不必伤感和难受。过去已经成了历史,重要的是我要把现在过好,只有我自己好了,我才有能力帮助需要我帮助的人。”她在心里劝慰并鼓励自己。
高速路三个半小时到达关县,又走一个半小时的二级工路就到了云峰。
车到云峰镇医院门口,知安对唐成兵说了声“拜托你了”,两人就下车直往里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