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你醒醒吧!知安姐专程从重庆来看你了。”春跳趴在父亲的病床边,一遍遍呼唤着。知安望着枯瘦如柴的老人,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唐成兵用随身带来的仪器给老人做了检查,又向镇医院的值班医生问了情况。他把知安叫出病房,拍拍她的肩说道:“叫家人准备后事吧!”见知安没反应过来,他感受到了她的悲伤,用手轻轻抚摩着她的背,想安慰她,告诉她不必太难过,这是人的自然归宿,也是医院常见的情景,老人这个年龄走,客观说也不算太早。但他确实是个不善言辞的人。
知安慢慢冷静下来,她走进病房,准备叫春跳赶紧通知哥哥回云峰。
“姐,爸爸醒了!”春跳惊叫起来,知安的视线随春跳的话音一起落在了老人身上。老人乌紫的嘴唇微微嚅动着,眼睛仍然紧闭着,但有泪珠在淌。不到一分钟,一切都归于静谧,彻底的静谧。唐成兵和值班医生同时摇了摇头。
春跳明白过来,扑向父亲呼天呛地地哭喊着:“爸爸,别走,别走呀!”
知安心里也是抑止不住地悲伤。
老人的后事是知安和唐成兵一起料理的。陈秋来病重回不来,王力也不愿意回来,春跳一直沉浸在悲伤之中。知安不大懂云峰的规矩,幸好有很乡亲的鼎力相助,老人的后事也还算热闹和顺利。但有一个谜团像阴影一样,在知安心里挥之不去,让她惊讶、难过。按规矩,公公要与先他而去的婆婆合墓,但婆婆的墓却明显被人动过。打开婆婆的墓,棺材盖上有撬过的痕迹。帮忙的乡亲们也都很好奇,纷纷议论说:“云峰民风淳朴,从没听说有盗墓的,而且老人就是普通的村民,也不可能陪葬什么金银珠宝。”唐成兵研究了一下撬痕,大声说:“没事没事,这个痕迹看起新其实是旧的,也许是当时下葬时不小心弄的。”大家这才安静下来。
离老人的墓不远,有一个豪华的墓地,也有动过的痕迹。乡亲们介绍说:“这是王镇长老婆的墓,镇长现在开矿发达了,闲来无事,最近也重新装修了老婆的墓地。”
知安有一个直觉,两个动过的墓地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她看了一眼唐成兵,他的眼神有些躲闪,就知道他说的旧痕迹一定是撒谎。唐成兵看出了知安的迷惑,说:“入土为安是对逝者最大的尊重,墓地动过,棺材撬过,又怎么样?要开棺验尸吗?一堆白骨就算没有了,又怎么样,要去寻找吗?到哪里去找?”
知安摇摇头,眼神里全是不解、迷茫、无助。作为陈家的前媳妇,她早已无名无份来插手陈家的事。
知安想到春跳从此将孤零零一人,心里很是凄凉,她问春跳愿不愿意去重庆找份工作,这样互相有个照应。春跳说自己在大学学的是农业,就想留在云峰,学以致用。她说她经过仔细研究发现,云峰的水土气候都与保加利亚的大马士革相似,极适合种植享誉世界的大马士革玫瑰,她正在试验,如果试验成功,大面积推广,云峰的前景及自己的事业都无限美好。
知安叮嘱春跳:“你一个女孩子,父母都不在了,唯一的哥哥现在身体又不好,你自己要多保重,爱惜身体,好好生活,有什么问题随时和我联系。”春跳眼睛红了,说她昨天晚上还梦见爸爸,爸爸说自己在那边很孤单。“不会的,爸爸有妈妈陪伴,他不会孤单的。”知安劝慰道,但她的内心升起的是一个巨大的问号:老人为什么会托梦给春跳?他在那边真的找不到老伴了?
无论如何,要把自己的迷惑告诉陈秋来,他是陈家的儿子,他必须承担起这一份为人子、为人兄的责任。
这是一条狭窄的青石板街道,岁月在青石板上留下不少难看的坑坑洼洼,但街道两旁有树,树后面是一家接一家的老店铺,缝纫店、修鞋店、小餐馆、小茶馆。
快离开云峰了,知安带唐成兵和小刘到云峰的老街来逛逛。
三个人把老街逛完了一遍,唐成兵提出再逛一遍。小刘说累了,想早点儿回旅馆休息,第二天一早就出发。知安说:“你先去休息吧,我陪唐医生再逛逛。”
唐成兵边走边说:“知安,你想象一下,我到小镇来开家小诊所,我是这里医术最高明的医生,但我对每个人都很和善,收费合理,会是什么情景?”
“大家一定都会喜欢你、尊重你、信任你。”知安回答。
“我自己也一定会活得很轻松、很开心。如果你也来云峰,当一个受人尊敬的中学老师。早晨,我们一起吃完简单的早餐,你步行到学校,我去家隔壁的诊所上班。没有病人的时候,我到菜场买新鲜的蔬菜、水果和鱼肉,准备午餐。你中午回家吃饭,然后午睡,喝下午茶,有课就再去学校,没有课就带本喜欢的书随我到诊所,我接待病人,你看书。傍晚,我们就像现在这样,逛到老街来找吃的。跟现在不同的是,会有很多人认识唐医生、丁老师,他们热情地招呼我们,我们不停地报以微笑。这样的生活将是多么恬淡和幸福。”
唐成兵说完,停下脚步,笑眯眯地望着知安,等着她的回答。
知安也停下来,笑呵呵地说:“听起来很美,像白日梦。”
“为什么说是白日梦?如果我们愿意,实现这个愿望并不困难。”唐成兵仍然是笑眯眯的,但言语中明显多了些认真。
知安想了想,眼睛望着前方,慢慢地说:“有两个原因吧!第一,云峰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普通的小镇,尽管它古典、美丽、宁静,但和其他风景秀丽的小镇并无两样,我可以来观光、来度假,但也仅此而已。至于生活,我还是喜欢自己出生、成长的地方,那么多熟悉的人、熟悉的物,会让我感到亲切而安全。第二个也是更重要的原因,我觉得我还没到可以安享闲适的时候,我还想努力做点儿事。”
“你能这样想,说明你心态还年轻、积极、有活力,真好。”唐成兵点点头,继续前行,没走两步,他又补充道:“不过,等你哪天累了,想停下来或者想养老了,请一定告诉我,我们一起安享晚年。”
知安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把段志勇的事告诉他。她说:“唐医生,我们有两年多没联系了吧!这两年发生了很多事。我改行了,从学校辞职,学习心理学,现在是一名心理辅导师。带我走上这条路的是一位著名的心理学教授,他对我很好。”
没等知安说完,唐成兵就接过话头补充道:“他叫段志勇,最初是以良师益友的身份出现,慢慢就变成了知心爱人。对吧?”
知安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的皱皱眉,偏偏头问:“你怎么知道的?你认识他?”
唐成兵摇摇头说:“我不认识他,我只是关心你。我一直在你注意不到的角落悄悄关注你,如果你过得好,我就为你祝福;如果你过得不好,我就到你身后,希望能给你一点支撑。”
“谢谢你,我们是好朋友,但我不希望你对我好到这个份上,我会愧疚和良心不安的,你要有自己幸福的生活。”知安鼻子酸酸的。
“我是成年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安,我想提醒你的是,你对段志勇其实了解不多,你要对他了解得全面一点,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人品、性格、过去的经历,都要去了解。我不想你再一次受到伤害,请你一定要长点儿心眼,聪明一点。”
匀速的呼吸,安详的表情,轻微的鼾声,知安确定周杰已经进入熟睡状态,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杨阳伸开食指和中指,冲知安做了一个V形的胜利手势。
杨阳和刘茵茵两个实习生,知安都很喜欢。杨阳和陈秋来一样,是乡下考出来的孩子,但比秋来更淳朴踏实;刘茵茵从小在城市长大,机敏伶俐些。还有一个月,他们的实习期就满了,两人都表达出希望留在心之门工作的强烈愿望。知安也帮他们申请过,沈小燕不是很想用刚毕业的孩子,她觉得好的心理辅导师一定是历练出来的,刚毕业的孩子不适应干这个。知安说:“你要给人家机会去历练呀!我觉得他们基础都不错。”沈小燕最后答应知安,两个实习生留下一个,具体留谁由知安定。知安觉得沈小燕给自己出了一道难题,不知作何选择。段志勇给她出了一个主意,最后一个月让两个实习生分开上班,同时也安排他们到其他部门学习工作,知安可以更客观和清晰地观察他们各自的能力,也能听到其他同事对他们的判断。知安没想出更好的办法,就采纳了这个建议,也得到了沈小燕的赞同。本周,杨阳跟知安值班,刘茵茵就到团队服务部上班。
这是知安第一次给人做催眠术,成功与否,她心里并无太大把握。看到周杰在自己的提示下慢慢熟睡,知安打心眼儿里高兴,她对着杨阳开心地点了点头。
杨阳给她端来一杯热茶,看了看熟睡的周杰,轻声说:“恭喜你,丁老师。第一次催眠就如此成功,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庆祝吧!”
知安爽快地同意了,说:“好啊,想吃什么我请客,下班就去,记得叫上刘茵茵。”
“你最爱吃广东菜,我们去华南府,6点半,我先去订房间。”杨阳乐呵呵的。
这段时间,周杰天天失眠,安神的中药、西药一吃一大把,头昏沉沉的,但就是睡不着。他求知安帮助他,让他睡个安稳觉,否则自己很快就会崩溃疯狂。
知安约叶沁沁聊天,她觉得周杰的心结是叶沁沁,解铃还需系铃人。
还是老树咖啡,叶沁沁叫了茶、咖啡、果汁、水和零食,小茶几堆得满满的。知安笑了,想起上次周杰也是这样满点,感慨说:“你和周杰太像了,他也是什么都点,恨不得把店里的所有饮品都要上。”
叶沁沁说:“是我影响他的,他以前只喝咖啡。我总是告诉他,要不停地尝试各种新东西,每一种饮品都有不同的味道和营养,为什么不多试试呢?我比较讨厌选择,所有的选择都累,都要有所得、有所失,为什么不可以尽可能多地拥有呢?”
“问题是我们就一副肠胃,只装得下几杯饮品,什么都想试、什么都想喝,最后的结果是哪一种都喝不好。一味追求数量和品种,每一种都浅尝辄止,不可能尝到任何一种饮品真正的味道。”知安不赞同叶沁沁的观点。
叶沁沁摆弄着茶几上的各种饮品,脸上有淡淡的笑容。她说:“丁老师,说到底,你追求的是人生的深度,而我追求的是人生的宽度。短短几十年人生,眨眼间就过去了,做人一定要有所追求,才不至于空虚,但是追求深度还是追求宽度,就要看各自的需求了。这里面并无对和错之分,是吧?”
“当然,谁也没有评判他人生活的权力。对他人的生活,我们可以理解或者不理解、赞同或者不赞同,但无论如何,都要尊重。”
“好,谢谢你的尊重。”叶沁沁端起橙汁,和知安碰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