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远不停地摇头,他说:“不行,绝对不行!我不能把你拉进来受罪,父亲在天之灵也一定不会同意的。”
知安说:“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我们必须齐心协力把这个难关渡过再说。李静现在怎么样?她肯定也很难受,你心里再难受也别骂她、指责她。等缓过这几天,帮她把公款还上,我们再和她平心静气地谈。”
知远突然想起来,李静这两天也是不吃不喝地躺在床上。“我回去看看她,跟她说你在想办法凑钱帮她还公款。知安,没用的哥哥谢谢你了。”
知远称自己没用,知安很是心酸。校园里那个什么都超级棒的知远,不知为什么,一毕业参加工作,人就变了;和强势泼辣的李静结婚后,就变得更厉害了。
知远起身,站到知安面前,向她鞠了一躬。知安没反应过来,知远已经转身出门了。
知安发了一会呆,开始打电话,她觉得自己心里堵得慌,必须找人说说话,最好是吵一架。她打电话给肖琪,没等肖琪开口就凶巴巴地嚷道:“你口口声声是我最好的朋友,李静找你借钱这种事,你也不跟我吭一声,你知道她借钱干什么吗?她是做传销!老鼠会呀!你早点儿告诉我,我就有机会劝她、阻止她。现在她欠下100万巨款,知远都快疯了。”
“天啊,怎么是这样?半年前她来找我,说家里要买房子,差10万块钱。我说我没有那么多现金,做生意的,流动资金都很紧张。她问我能凑多少,我说2万吧。她说也行,就先借2万。我以为你知道这事。”肖琪解释道,又赶紧问知安,“现在怎么办?100万我肯定没有,我手头还有十几万现金,正准备去进货的,你需要就先拿去救急。”
“对不起,肖琪。谢谢你,肖琪。”知安有些语无伦次了,愧疚加感动,让她憋了一早晨的眼泪终于找到了出口,“哗哗”直淌。她捂着话筒,不想让肖琪听到她的抽泣。
“知安,你一个人在家吗?别这样难受,我马上过来陪你。”肖琪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知安冷静了一下,想起李静还向陈秋来借过钱,就拨陈秋来的手机。陈秋来欣喜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知安,是你吗?谢谢你帮我回云峰处理父亲的后事,我那会躺在医院不能动,王力是绝对不会管我家的事的,太谢谢你了。”
知安没想到陈秋来接过电话就开始道谢,也就只有接着他的话说:“没什么,春跳打电话给我,说老人病了,想见见我,我就从重庆带了个医生朋友过去,但我们赶过去太晚了。你身体现在好些了吗?好了你要多回去看看春跳,她一个人在云峰。”
“身体好多了,现在自己在经营一个小公司,我和王力基本上是各管各。我让春跳来重庆跟我干,她却坚持要留在云峰种玫瑰。知安,你还好吧?听春跳说,陪你去云峰的那个唐医生对你很好,是你新交的男朋友吗?”
“不是的。唉,我想问你的是李静跟你借了多少钱?”知安完全没有心情和陈秋来叙旧聊天,立马转过话题。
陈秋来笑了两声说:“原来你打电话就问这个呀!没关系的,她来找我,说孩子病了要换肾,家里急需钱,我拿了5万给她。知安,不用放在心上,再多的钱也弥补不了我对你的愧疚。”
“看来你确实成有钱人了,出手就是5万,真大方呀!谢谢你了,但我一定会还给你的,放心。”想到李静为了借钱,居然可以谎称亲生儿子得重病,知安就冷得打战。她不想多说,匆匆挂掉了电话。
电话刚搁下,立马就响起来,知安以为是陈秋来回拨过来的,不想接,任由它疯叫。可是,它不停歇地叫,鬼哭狼嚎般,知安实在受不了了,拿起话筒,竟是李静的嚎啕声:“知安,你哥被车撞了,在市二院抢救,说撞得很厉害。警察打电话通知的我,我在路上,你也赶紧过来。”
知安坐的出租车在离市二院还有200米就堵死了,知安下车开跑,可人和车把路堵死了。
“对不起,请让让,我有急事到医院。”知安在密不透风的人流中奋力地朝前挤。
一位阿姨说:“别挤,你挤过去也不会让你进的,医院封锁了。一个女的才从医院5楼跳下来,说是她老公出车祸,医院没救活,她也不想活了。”知安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三个月后,知安家里。
知安坐在沙发上,看着日历发呆,时间怎么这么慢,怎么才过三个月?自己使出全身的劲,双手双脚在地上爬,手、脚、膝盖、肩、肘,到处都磨得鲜血淋漓,爬得如此辛苦,如此艰难,怎么才爬了三个月呢?时间又怎么这么快?李静的音容笑貌都还历历在目,知远给自己鞠躬转身跑出门时傻傻的样子,就像昨天的事,他们怎么就离开了三个月?如果时间有自己的灵魂,它是否该为这三个月惨绝人寰的所作所为而羞愧呢?
“姑姑,你吃点吧!我给你泡的面,农心辛拉面,最好吃的泡面。”丁丁给知安端来一碗泡面。
知安接过面,把丁丁拉到身边,问他吃没有。丁丁说:“姑姑你记性好差,早晨起床你就给我热了牛奶和面包。你自己一直坐在沙发上,什么也没吃,你快吃呀!吃完陪我出去玩。”
知安抚了抚丁丁的头说:“丁丁乖,姑姑现在吃不下,我先陪你出去玩吧!今天想玩什么?方特公园,还是科普中心?”
“不,姑姑先吃饭,吃了我们再出门,我怕你呆会低血糖头晕。”12岁的丁丁在父母出事后一下子懂事了许多。但他越是懂事,知安越是心疼。
知安吃了两口泡面,确实是味同嚼蜡。丁丁一直眼巴巴地望着她,她也没有勇气放下筷子,一口一口把泡面艰难地放进嘴里,再艰难地咽了下去。终于把一碗泡面吃完,然后牵着丁丁出门。出事后,丁丁就住到外婆家去了,周末过来和姑姑呆在一起。
丁丁以前最爱去公园玩过山车、速滑车等惊险刺激的游戏,但现在他提出不去公园玩那些了,他说想和姑姑去爬山。
“姑姑有点儿爬不动,我们到书店买书吧!”知安觉得自己比丁丁虚弱多了,她拒绝了爬山的建议。
丁丁固执地坚持:“姑姑,我们慢慢爬,你实在爬不动我就牵你。刘老师告诉我的,人要登高望远才能从痛苦中解脱出来。我不是很懂刘老师的话,但这段时间,他带我爬了几次山,我觉得我没有那么难受了,也没有那么想爸爸妈妈了。刘老师跟我说,所有人最终都会去另一个世界,我的爸爸妈妈去得有点儿早,但他们在那边一样会想我、疼我,所以我要好好的,他们才会安心,才会好好的。姑姑,你说是吗?”
“是,你们刘老师说得很对,你要好好的,爸爸妈妈在那边才好好的。好的,听你的,我们去爬山吧!爬哪座山呢?”尽管是丁丁的转述,这位刘老师的话还是给了知安很大的感动,她决定尽快去拜访一下刘老师。
“重庆这么多山,我们随便爬。刘老师经常说,重庆人真幸福,出门就可以爬山。我看你没什么力气,我们今天就去爬没什么难度的龙山吧!”
一路上,丁丁都在和知安聊天。
“姑姑,你知道吗?外婆想让舅舅把我接到英国去生活,她说妈妈生前也有这个愿望。”
“嗯,我知道的,你舅舅想让你过去读中学,你爸爸妈妈舍不得,说等你中学毕业后再过去读大学。”
“舅舅说正在办手续,会尽快把我办过去。但我不大想去,我想在熟悉的地方和熟悉的人呆在一起,爸爸妈妈不在了,外婆还在,姑姑还在,刘老师还在,同学们还在。”
“你想好了,我就去和外婆沟通,她会尊重你的。”
“不一定,外婆很倔强,她年纪大了,但比我还像孩子。”
“怎么这么说呢?”
“是刘老师说的。外婆去跟刘老师说,我现在是孤儿,叫刘老师多照顾我。我说我不是孤儿,我还有亲人。刘老师笑着对我做了一个OK的动作,我知道他是在表扬我。但外婆哭哭啼啼地说,我爹妈都没有了怎么不是孤儿。刘老师就告诉她,只要我本人不认为自己是孤儿,我就不是孤儿。他还叫外婆要尊重我。外婆听不进去,回家后她仍然叫我可怜的小孤儿。姑姑,你们大人是不是都很固执?我和爸爸都求妈妈别做传销,她还是不听。有几次半夜我醒了,听见爸爸妈妈的房间里还有声音,悄悄跑过去偷听,都是爸爸在哭着求妈妈,你说我妈妈怎么这么倔呢?难道真是遗传的外婆?”
“丁丁,你长大了就会明白,妈妈是生了一种病。可惜她自己不知道这病的厉害,讳疾忌医,把自己毁了,也把家庭毁了,她很后悔的。”
“姑姑,我恨我妈妈,很恨很恨,她让我没有了爸爸,也没有了妈妈。”丁丁毕竟是孩子,说到这里就扑到知安怀里大哭起来。
知安抱着丁丁,左手抚着他的头,右手轻轻拍他的背。丁丁两岁以前有段时间,李静经常出差,他晚上睡觉闹腾得很厉害,知远没有办法,知安常去哄他入睡,就是这样的姿势,抱着他,左手抚头,右手拍背,嘴里还哼点儿什么。这时忆起那一幕,知安的心都碎了。
在知远和李静刚出事的那些日子里,知安的身体里好像安装了一个神奇的隔离装置,把脑子和心灵隔开了。她强迫自己先把心锁起来,冻起来,停止感受,停止想象,像一个空心人或者机器人,只是听从大脑的指挥,镇定自若地处理眼前的一切。
安葬完知远和李静,知安用他们的房产、生前买的保险、撞知远的肇事车主的赔偿,以及自己的存款,还清了李静的所有债务。知安没有动知远和李静双方单位给的抚恤金,他们离世的原因均与单位无关,抚恤金并不多,加起来也不足5万元。李静母亲很反对知安这样做,她认为女儿女婿已为此丢了命,所有的债务都应该一笔取消。幸好李静的弟弟,也就是丁丁的舅舅支持知安,他告诉老人,法律规定继承财产就必须继承债务,现在把债还清,也是为了丁丁今后不背任何包袱。
这些事差不多忙了一个月,真正的悲伤这时才开始,内心里是大片大片的灰黑色。知安不想说话、不想吃饭、不想睡觉,没日没夜地蜷在屋子里发呆,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人像浮在半空中,和这个世界没有关联。视野所及,也全是灰蒙蒙的。唯一能做的,就是一遍遍地回忆出事那天早晨知远来找她的那一幕,她仔细地想每一个细节,越想就越觉得害怕。知安总是忍不住要想:到底是车撞了知远,还是知远去撞了车?他让自己照顾丁丁,临走前给自己鞠躬,这些都是他的告别方式吗?如果是知远自己去撞的车,那自己就绝对是刽子手。如果不那么不负责任地指责他不像男人,而是让他哭述发泄,他就可能不会那么压抑崩溃;如果不问起李静的状态,他就可能不会那么急匆匆地回去;如果自己能细心一点,陪他一起吃点儿东西,和他一起回去,悲剧是不是就可以避免?
尽管警察认定车祸是肇事车的全责,尽管所有知情者都,悲剧的根源是李静陷入传销的圈套,但知安心里总有一个坚硬的结,这个结由愧疚和罪恶组成。更糟糕的是,它又是秘而不宣的,没有人可以分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