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安曾经试着把出事那天早晨知远来找自己的那一幕告诉段志勇,段志勇没有听完就打断了她:“你突然之间失去了血脉相连的兄长,还有嫂子,我理解你的悲伤、痛苦和绝望。死亡的力量太大了,它让过往的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只呈现阴阳相隔的本质,因此生者对逝者有无尽的追思缅怀,甚至放大对逝者的情感,这都是人在这个时候的正常反应。你觉得怎么好受一点你就怎么想,没有关系的,但你不能钻牛角尖,不能把痛苦当毒药,沉迷其中不能自拨。”
就是那一刻,知安明白了,人与人要彻底理解是多么艰难;也明白了,那些所谓专业的心理学知识,在巨大的痛苦面前何其苍白。
段志勇理性的分析与劝慰,远不如肖琪的拥抱和她流着泪冲口而出的“我错了,我应该把李静借钱的事第一时间告诉你。你骂我吧!我会好受点儿”来得实在。知安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行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长长窄窄的巷子里的人,凉风“嗖嗖”地从头上掠过,因为惊恐而忘记了哭泣。忽然远处有一缕弱弱的灯光,走近看时竟然是带手电的同路人,于是坚持和紧张都瘫软下去。知安在肖琪怀里哭了,这是出事后她第一次放声大哭,哭得那么放肆,哭得那么舒服。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在肖琪怀里,知安想到了这句话。她再一次觉得,有肖琪这个朋友,是老天给自己的眷顾。这样一想,压在心里那沉重的灰暗,便撕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透出点滴光亮,绝望也就减弱了些许。即便我解不开心中那个坚硬的死结,我也要寻找一条救赎的道路。
此刻,丁丁的头抵着知安的胸膛,知安的心,明显感受到炽热和力量,碎了的心也被这股炽热重新融合在一起,刚才的难受在这股炽热力量的感化下逃逸了。她想:这场灾难固然把我的生活撕成碎片,压成齑粉,风一吹就化灰化烟去了。但我还活着,感受着这一切,麻木不是办法,所以我要自救。知远和李静不在了,我就是丁丁的天,我要做他的依赖和依靠,我必须、也只能让自己更有力量,最重要的是内心的力量。什么样的内心才有力量呢?宽阔的,通透的,善良的,热情的,朝气蓬勃的,昂扬向上的。问题是:千疮百孔之后,我还能把心修复成那样晶莹美好吗?一个声音说:“不能,岁月催人老,你的心灵已经长满皱纹,你不能指望它返老还童。”另一个声音说:“当然可以,雨后的天空更湛蓝。只要你愿意,内心的光亮就一直存在。岁月催人老,岁月同样让四季交替,让春风吹又生。”
“姑姑,我们往山顶爬吧!刘老师说过,爬山时不能停留在路上,要往前走,往山上爬,越往上面爬,风景越美。”丁丁从知安怀里挣扎出来,仰着头,用他秋天夜空中星星一样明亮和澄澈的眼睛望着她。
知安点点头说:“好的,我们往山顶爬吧!”几乎是同时,她默默地对自己说:“丁知安,就是为了对得起丁丁眼睛中的明亮与澄澈,你也要让自己的内心明亮、澄澈。”
爬山回来的晚上,因为累,也因为心里那个硬结在丁丁的感化下稍稍变软了些,其实也不是真的变软,就是硬结的边缘和血肉交界处有些软化,刺痛感不那么尖锐和锋利了,知安睡了出事以后最香最沉的一个觉。
应该是天快亮的时候,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走路。一路上,有陡峭山崖,有滔滔江水,有暴风骤雨,有雷电交加。她走啊走,没有犹豫,没有徘徊,一个念头带着她一直往前走。忽然峰回路转,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宽阔的花园,芳草碧连天,繁花似锦缎,到处是鸟语花香,到处是林荫小道,小溪在欢唱,树枝在跳舞。
在小溪的旁边,她看到了知远和李静,他们正牵着手边散步边聊天。知远还是那样内敛腼腆,脸上是温和的笑容;李静还是那样爽朗大方,银铃般的声音久久回荡。知安和他们打招呼,但他们可能是太陶醉于自己的快乐中,没有理睬她。知安有点儿失落,看见他们俩并肩站在溪流前,有风吹过,两个人默契地靠紧了点儿,相依为命地依靠着。
知安决定不打扰他们,继续往前走,她看到了父亲。他坐在木头躺椅上,正捧着书在看,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特别地安详幸福。知安知道父亲看书时不喜欢被打扰,对着父亲的侧影笑了笑,就拐了一个弯。
这时,她突然想起来:知远、李静和父亲不都已经离开人世,与自己阴阳两隔了吗?自己这是到了哪里?天堂吗?她突然有些莫名的兴奋,又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她觉得脑子有点儿乱,她想理清一点。可不知怎么,她仿佛就走到了花园的边缘,低头一看,脚下是云朵。她想控制自己不往前走,但一只脚已经迈下去了,紧接着人也落了下去。结果,云朵下面是不见底的深渊。她吓坏了,哭着叫着,想着触底时自己肯定是血肉横飞,奇怪的是总落不到底……
在被惊醒前,知安感觉自己一直在叫喊和哭泣,醒来的时候,脸和背心都是湿漉漉的。幸好只是在梦里,她叹了口气,睁开眼睛,金灿灿的阳光正通过窗子给屋里送来明媚和灿烂,回想梦里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历历在目。太奇怪了,知安平时不大做梦,做梦也是片段似的,醒来时都忘得差不多了,从没有如此完整的梦境。难道这是上天,或者在天堂的亲人们请求上天给她的密语?她边想边从床上爬起来,感觉身体很累、很虚弱,决定给自己补充能量。
知安来到厨房,煎鸡蛋、煮牛奶、烤面包、榨果汁,她给自己做了一顿香喷喷的丰盛的早餐。房子小,厨房与餐厅合二为一,为扩大视觉上的空间感,靠餐桌的那面墙做成了一面巨大的镜子。知安坐的位置刚好与镜子相对,看上去,她就像在和自己共进早餐。
“你有多久没认真吃顿早餐了?”镜子里的知安边吃边问她。
想想,记不起来了,知安对她摇摇头。
知安摇头之后开始为自己辩护:“早餐对独自生活的人而言确实是个问题,午餐现在叫工作餐,理所当然可以在办公楼和工作伙伴一道解决,晚餐可以邀约同样单身的狐朋狗友,遍尝大街小巷的江湖菜,满足口福之余,还可以为好吃狗①地图增加点儿新内容。唯有早餐是件非常艰难困苦的事情,吃还是不吃?吃什么?怎么吃?都是很令人头疼的问题。”
“所有的医生和营养学家都忠告我们:早餐有益健康,一定要吃早餐,还要吃好。你为什么不能过更健康的生活呢?健康生活的第一步就是让生活有秩序,这并不困难。你可以做到的。”镜子里的知安坚定地驳斥了她。
知安有些委屈,她继续说:“我的工作特殊,不需要朝九晚五地坐班,习惯晚睡晚起,早晨和床的温柔都是如此的无法抗拒。况且,如今的早餐内容也实在不敢恭维,不仅单调还极其缺乏新意,除了机械化生产出来的牛奶、面包、鸡蛋和街头形迹可疑的包子、馒头、稀饭,你还能吃到什么?”
“正因为你不需要一大早就急着去上班,你更应该在家里给自己做一顿舒服的早餐。早上舒服了全天就舒服,肠胃舒服了全身就舒服。说到睡觉,你有多久没好好睡觉了?”镜子里的知安可不是省油的灯,回答了知安的疑问后,又抛出了新的问题。
知安觉得自己说不过她,闭嘴保持沉默,镜子里的知安赶紧转移话题说:“不如我们来回忆一下印象中最后一顿舒服的早餐吧!”
“嗯。”知安点点头,觉得这个还有点儿意思。她印象中的最后一顿早餐是父亲做的。七年前或是八年前,是夏天的一个周末,知安住在父亲家。父亲托人从乡下买了新米,早晨不到6点就起床,用文火、砂锅慢慢地熬,还煎了咸甜两种味道的鸡蛋薄饼,泡黄瓜是头天晚上才放进坛子的,一早拿出来,颜色仍旧是脆生生的嫩绿,像刚从地里摘的,又有了泡菜的鲜香。后来,早餐就奢侈成了一道想象中的风景,美好但遥不可及。
“那么,我们从今天开始,从早餐开始,善待自己。善待自己才能善待他人。”镜子里的知安像知心姐姐那样提议道。
知安点点头,说:“好呀!”
镜子里的知安伸出手,知安也伸出手,两人击掌约定。不知是不是吃了早餐的缘故,尽管隔着镜面,知安还是有轻触微温的感觉。
周杰打电话进来的时候,知安还沉浸在和镜子里的自己聊天谈心的冥想状态,一声“嗨,你好!”答得明快响亮。
“丁老师,是你吗?你的声音跟以前不同呢!”
“周杰,你好,是我。”知安恢复了平时说话的语调和语速。
“这才是我熟悉的丁老师,你好些了吗?我是想约你早点儿帮我做催眠术,你说得对,我要知道自己的潜意识,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办。沁沁也期待着你给她做催眠术呢!”
知远和李静出事后,知安觉得自己完全没法工作,她向沈小燕提出辞职。沈小燕没有批准,而是允许她休长假,说她任何时候都可以回心之门上班。这三个月,沈小燕每个月都在往知安的工资卡上打基本工资,知安很不好意思。
周杰打这个电话来,知安也觉得自己该回去上班了,就约定第二天下午做催眠术。
知安打电话给沈小燕,告诉她自己将从今天开始回公司上班。沈小燕很高兴,连声说:“太好了!你不在,家庭心理辅导这一块基本荒废了,我天天盼着你回来呢!”
“沈总,真抱歉。”知安为自己耽误这么久的工作真诚致歉。
“知安,别这样说。出这么大的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很多次想给你打电话,想去看看你,但总觉得你还是更愿意自己一个人呆着,就没去打扰你。”
“沈总,谢谢,真的很感谢你!”知安被她的懂得和理解深深感动。
刚放下电话,段志勇的电话来了。知远和李静出事后,他一直陪着知安处理后事,给了知安很大的支撑。但在最初那段忙碌混乱的时间之后,他迎来了工作的繁忙期,不停地出差、开会,没办法抽身出来陪知安。而知安真正的悲痛期,却从此时才开始。她倒不要求他全天候陪着,但她希望他能懂她,懂她的痛和绝望,能给予她更多、更细致的关怀。而他却高估了知安此时的心理承受力和调节力,他眼中的知安一直是温婉平和但内心充满力量的,他以为她完全可以依靠自己的能力度过这段心理黯淡期,于是对她就有些疏忽。在这特殊时期,两个人的关系就在希望与疏忽间变得有些微妙,慢慢也就生出了些裂痕。段志勇的电话、短信仍旧是每天都有,但知安觉得这更多的是一种形式。
不过今天不一样。今天知安的心情被阳光晒了,晒得很香很软,在阳光的芬芳中,她换了个角度,用阳光的眼睛和阳光的心态重新审视两个人的关系,觉得主要问题还是在自己,自己太苛刻、太挑剔了。知安反省之后,对段志勇就多了体谅和理解,温柔地问他最近好不好。
“你不好,我怎么好得起来?”
“我好了,今天就去公司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