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丁以前是周六过来,周日下午回去,在知安家住一晚。现在他周日晚也缠着要和姑姑住,尽管丁丁外婆和段志勇都反对,知安还是同意了丁丁的要求,她想尽其可能让他多一些快乐。这样一来,周一早晨就像打仗一样忙碌,6点起床,做两个人的早餐,叫丁丁起床洗漱,吃早餐,送他到学校。
知安早晨送了丁丁到学校后,就直接去公司工作。心之门的心理辅导师都不需要坐班,他们的工作一般也是从下午开始,知安感觉周一的上午像是赚的,也像是丁丁馈赠给自己的礼物,就觉得很开心。她喜欢这个时间安安静静地看看专业书,分析一些案例。
今天有点儿特别,知安刚走进公司大门,前台接待的小姐就迎上来说:“丁老师,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有咨客在等你。”
“这么巧,有预约吗?”知安问道。
心之门要求咨客做心理辅导必须预约,倒不是指心理辅导师有多忙、多神秘,也不是以此来暗示心理辅导师的江湖地位有多高,而是从咨客的角度考虑。预约时,咨客简略提供自己的一些基本情况,比如症状、被什么困扰、因什么焦虑等,供心理辅导师参考。这样,面对面咨询辅导时,就可以更直接地切入主题,节约时间,也节约金钱,因为心理辅导师都是按时收费的。
“丁老师,我现在预约可以吗?”一位年轻的姑娘从前台旁的沙发上站起来,向知安娉娉走来。她大约有170公分,身材之婀娜,五官之精致,让知安想到了一个词:惊艳。她走近了,知安注意到她是素颜,更是在心里感慨:人间尤物。
重庆盛产美女,知安每天上班都会穿越号称全中国美女密度最高的解放碑,也没见到过几位如此集造物主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人。知安暗暗想:她没走错地方吧,这种绝世佳丽应该是在电影电视里、T形台上被追光追着的。
知安真的被这个姑娘吸引了,她不仅长着无可挑剔的身材和面孔,更重要的是,她就像对自己的美貌完全不知晓、不在乎,头发在脑后随随便便挽了一个结,蓝底白花的棉裙有些旧,也没熨烫,全身上下称得上亮点的,也就是脚上那双草编凉鞋和斜肩背着的帆布包了。她对自己美貌的不知晓、不在乎,反而让她的美更质朴、更本真、更猝不及防、更强而有力。
“当然可以,跟我来吧!”知安笑着把她带进了自己的工作室。
“想喝点儿什么?有绿茶、红茶、花果茶和咖啡。”心之门给咨客提供的饮品只有纯净水,其他都是知安自备的,知安觉得让咨客喝自己喜欢或者熟悉的饮品,可以帮助他们放松心情。
“谢谢,不必了,我只是想和你说点儿事。”姑娘的语气和她的眼光一样冷。
知安这时才意识到,她可能根本不是咨客,但不是咨客她一大早来公司找自己干吗?知安正在迷惑,姑娘从包里取出一个金色的纸筒,打开纸筒,取出一张纸,递给知安。
“能看懂吗?全英文的婚姻登记证明。”
知安听出了她话语中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没来得及多想,接过纸看了一眼,就被内容怔住了。这是一纸新加坡婚姻登记处出具的婚姻登记证明,证明段志勇先生和雷红小姐于2002年5月8日在此登记结婚。
“看清楚,你男朋友段志勇是我雷红的丈夫。也就是说,很不幸,你是小三,不,是老三。我19岁认识段志勇,当时我是大二学生,旁听了他的课,我们第一次见面就爱上了对方,他回家和老婆办了离婚。他和他老婆都是名人,为了顺利离婚,他迅速帮我办好了去新加坡留学的所有手续。我们登记结婚是两年后,这张结婚证是他送给我的21岁生日礼物。我把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华都给了他,他却和你来男欢女爱,享受浪漫。”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知安冲口而出。
“什么叫不可能?你再看看这个。这是重庆市公证处的公证文件,公证我和他的婚姻关系。”雷红又从包里掏出一纸文书,递给知安。这是中文,白底黑字写得清楚明白。
如五雷轰顶,知安顿觉天旋地转,眼冒金花,五脏六腑都撕裂开来了。意识到马上要呕吐时,她说了声“对不起,我出去一下”,就匆匆跑出工作室,冲进洗手间。
知安吐得一塌糊涂,早餐吃的食物吐完了,还是停不住地吐。知安觉得自己的苦胆破了,吐出来的液体苦得不得了,整个口腔和喉头全是带腥味的苦。终于,再也吐不出一点点东西了,她才趴在洗手池上,用手接水往嘴里送,一遍遍漱口,漱一次口意识就恢复一点点。而此时,她又那么讨厌自己的意识,她情愿自己是在做梦,做一个恐怖的噩梦。她不停地掐自己的大腿内侧、手臂内侧,用牙咬舌头。她多么希望自己感觉不到痛,那就有可能真的只是一个梦;同时,她又多么希望自己能痛,狠狠地痛,痛如果跑到身体外面来了,那里面的痛、心的痛也许就会消解一点。
“丁老师,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前台接待小姐进洗手间看见知安,关切地问。
知安用冷水拍了拍脸说:“没事,可能有点儿感冒。”
“我抽屉里有泰诺,走,跟我去拿,你赶紧吃一颗,免得拖严重了。”小姑娘很热情,也不上洗手间了,拉着全身无力的知安往前台走去。
小姑娘蹲着身子,在最下层的抽屉里找药。电话响了,她说:“肯定是预约电话,丁老师,帮我接一下。”
“你好,这里是心之门心理援助机构,请问你需要什么帮助。”知安话音未落,电话里就传来一位女士撕心裂肺的号啕大哭。这位陌生女士的哭泣此刻像一支清醒剂,让知安很快恢复了心理辅导师的职业意识,安慰她说:“别急,别太难受。身边有水没?先喝点儿水,平静一下,你有什么事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她哭了足足1分钟才开口说话:“我真不想活了,可是我的女儿还不到两岁,刚会喊妈妈。我走了,她怎么办呀?”
“是呀,你女儿那么小、那么可爱,你就是她的全部,她需要你。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你要制止自己发傻的念头。”知安和她拉起了家常。
“可是,我怎么活啊?他在外面的女人马上要生孩子了,我如果不和他离婚成全他们,她就要到他单位闹,还要告他重婚罪。他是一个公务员,是全家人的支撑,他和公公婆婆一起跪在我面前求我,我怎么办?我只想一死了之,但我确实舍不得我的女儿。你们帮帮我,告诉我该怎么办?呜呜……”
“这样的男人不值得你为他伤心,让他为自己的出轨负责,被单位开除、被告上法庭都是他咎由自取,你不必帮他。至于离不离婚,那是下一步的事,这种臭男人,必须先让他受惩罚。记住,千万别委屈自己。”
看着前台小姑娘瞪大眼睛望着自己,知安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心理辅导师守则上明文写着:心理辅导师不能帮咨客做任何决定,不能对咨客的情绪推波助澜。知安反应过来,赶紧说:“对不起,我是临时帮人接的电话,比较情绪化,回答不够专业,现在让她和你说。”
小姑娘把药递给知安,接过话筒,很职业化地说:“你的情况我们明白了,你如果需要更详细的咨询和援助,请来心之门。”
从前台到工作室,不过10米左右的距离,她在这里停留了差不多10分钟的时间,来理清纷乱的思绪。知安很感激刚才那位受伤妻子的电话,她让知安把自己从天而降的愤怒和屈辱释放了一下。同时也让知安在与她的比较之下,觉得自己还不是最惨的,至少没牵涉进无辜的孩子。尽管知安很为拿别人的不幸来跟自己比较而脸红羞愧,但此时确实是那位不知名的女士,用她特殊的方法拯救了知安。拯救也许只是暂时性的,但对一个濒临崩溃边缘的人来说,这个暂时太重要了,赢得了时间,赢得了尊严。
到了工作室门口,知安又停下了脚步。太突然了,太意外了,段志勇竟有一个如此年轻美丽的再婚妻子。他曾经简单告诉过知安关于他前妻的事情。他说前妻是他的大学同学,比他大3岁,是事业心很强的女人,太不适合家庭,俩人很早就分手了。她如今在英国,是应用心理学博士,有自己的心理治疗机构。段志勇从没提起过再婚,也从没提起过雷红的名字。太奇怪了,太荒唐了,知安早就以未婚妻的身份见过段志勇的家人、同事和朋友,认识他们的人都知道他们是一对呀!现在却冒出来一个年龄可以做他女儿的妻子。
知安感到太阳穴“突突”地在跳,脑子里像有无数颗钉子在钉。她咬咬牙,跟自己说:“镇定,一定要镇定。”
“雷红,很抱歉,让你久等了,这事确实太意外了,我之前什么也不知道,我需要先和段志勇沟通一下。”再次面对雷红,知安觉得丧失的理智恢复了些,她决定让段志勇自己来面对这场难堪。
她说完就开始拨段志勇的手机。
电话里传出了《知心爱人》的音乐,段志勇说,这个彩铃是专为知安而设的,这个音乐一响,就知道是知安打来的。知安曾经很感动他的心细如发,这会听起来,却觉得每一个音符都是嘲讽。
“宝贝,想我了?都怪丁丁这个小坏蛋昨晚赖着不走,要睡客厅的沙发床,我也急得难受。乖,好好等着我,我下班就过来。”段志勇内麻的话此刻听起来像炸弹,知安听不下去了,打断他说:“有个叫雷红的小姐目前在我这里,她给我看了你们在新加坡的结婚登记证明。”
停顿不超过3秒,段志勇义愤填膺地说:“她是个骗子,比妓女都不如的骗子、贱人,你别理她。你按免提键,把电话给她,让我跟她说。”
知安傻了,就按他说的那样,先按免提键,再把电话递给雷红。
雷红接过话筒,哈哈大笑说:“尊敬的段教授,亲爱的老公,你终于肯和我说话了?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和别人结婚,我就到法庭告你重婚罪。别忘了,我们尽管是在新加坡登记结婚,但我回国做了公正,中国法律是认可的。”
“雷红,你这个贱人,太不要脸了,我早就警告你,别欺人太甚,别干扰我的生活,否则我们走着瞧,我一定要让你付出代价。”
“我是小不要脸,你就是老不要脸,彼此彼此,反正我们都不是什么好鸟,也就别互相侮辱了,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想问你,亲爱的老公,这个月的生活费什么时候给我?”
“你太卑鄙了,连妓女都不如,你休想再从我这里拿到一分钱。”
知安听不下去了,轻声但严肃地说:“够了,你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都替你们害臊。”
雷红一时没反应过来,知安的反应太出乎她的意料了。来见知安前,雷红设想知安的种种表现:伤心、愤怒、痛哭。刚才给知安看结婚证和公证材料时,她脸色大变,冷汗淋漓,但出去一趟回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电话那头的段志勇不知是听到了知安的话,还是被突然的沉默吓住了,他大声地说:“知安,你别听这个女骗子的话,我会跟你详细解释的。”
看见雷红拿着话筒有些傻,知安从她手上接过话筒说:“段志勇,我不想听你解释,我看错你了,没想到你原来是这样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