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那我也好了。我们晚上好好庆祝一下,想吃什么?广东菜还是上海菜?反正你暂时不适合吃麻辣的川菜和湘菜,你刚刚好起来,刚刚想吃东西,要先从清淡的过渡,别伤了肠胃。”
一阵暖流在胸中涌动,知安忍不住想和他分享昨晚的美梦:“昨晚我梦到你了。”
“梦到我什么?是梦到我的老二吧!哈哈,想他了哈!”段志勇笑嘻嘻地说。
知安被他的自以为是弄得哭笑不得,脑子里浮现出一本畅销书的名字《男人,永远是比女人低等的动物》。自己在谈形而上的梦想,他立马联想到形而下的老二。不过经他这一说,知安也觉得身体里的荷尔蒙在蠢蠢欲动了。俩人商量好,知安下班后段志勇开车来接她,一起去吃经开区新开的淮扬菜。
第二天下午,周杰如约而至,并按知安的吩咐带来了录音设备。这是一只只有纽扣大小的数码录音器,白色的底子上有些彩色的斑点,很是乖巧可爱。周杰教知安如何使用:“按蓝点,就开始录音,别看它小,录四五个小时没问题,效果很好,连呼吸的声音都可以录下来;按黄点,录的声音就出来了;红点是删除;黑点压下去会弹出接口,可以直接接到电脑上。所有的点,都是按一下开,按两下关。好,你试试。”
鬼使神差,知安先按下了黄点,小纽扣立马传出了一个男人的咆哮、怒吼和一个女人的哭泣、哀求、浪笑:“你这个贱人,你去死吧!老子不对你动手,老子嫌你脏,老子踢你,踢死你……没错,你踢吧,往死里踢!我就是贱,哈哈!真舒服,舒服死了,你踢累了吗?累了我给你按摩脚,按摩舒服了就继续踢。”
女声是叶沁沁,男声似曾相识,知安一时想不出具体是谁。
知安和周杰都惊呆了,半响,知安才反过神来,赶紧按下黄点。
周杰的脸从红到白,从白到紫,从紫到黑。
知安看着周杰,心疼而怜惜。递给他一杯水,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巧克力,剥了包装给他。他像吓傻了的孩子一样,接过水就喝,接过巧克力就往嘴里送。
“你想哭就哭出来,想发泄就发泄出来,你可以把那个橡胶人当作叶沁沁,也可以把沙发当成那个男人,把你的委屈和愤怒都发泄出来。如果你想一个人呆着,我就出去一会。”知安轻声说,她担心声音大一点又会把周杰吓倒。
“不,丁老师,你别走,陪着我。”周杰抓住知安的手,知安感受到他身体在打颤。
“好的,那你到沙发上坐下,我们慢慢说。”知安把他牵到沙发边,让他坐下,自己坐在他旁边,让他可以感受自己在他身边,但并没有直面的压力。“丁老师,你说沁沁到底是怎么了?她怎么要和那个姓古的扯在一起?她为什么要这样干?”
经周杰一提,知安想起来,那个男声确实是姓古的,银行的古行长,单身驿站的古秘。知安回想起几年前在金山城火锅店第一次看见古秘和叶沁沁的情景,想起他们眼神交流时的默契与坦荡、质朴与率真,觉得他们不可能有什么男女私情,顶多也就是好朋友的关系。
知安把自己对他们的感觉告诉了周杰。
“你没听到沁沁笑得多浪啊?她还要帮他按摩臭脚!我把她当公主一样宠,她却要做别人的奴仆,她也真是贱啊!”
周杰开始理性地分析了,知安的心才落下来。她知道他还会痛,甚至是绵长的钝痛,但只要他不把自己冻起来,不关闭眼睛和耳朵到脑子、到心灵的通道,阳光、善意和温情就还能直抵他的内心,伤口就还能愈合,他就还有救。
“你仔细想想,录音器什么时候落到叶沁沁那里的,我感觉是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录的音,她不可能有意为之,她向我表达过想修复你们的感情的愿望,我相信她是诚挚的。”
“我想想。这个微型数码录音器是三年前的圣诞节我去美国出差时买的,本来是准备给沁沁的生日礼物,她在杂志社工作,应该用得着。但她并不喜欢,玩了两次就随便丢在了家里,我只好另外买了她喜欢的香水做生日礼物。对了,沁沁有一件白色羊绒大衣的纽扣和录音器的外形特别像。有一次,做清洁的阿姨在沙发上捡到录音器,以为是大衣的扣子掉了,想帮沁沁缝上,又发现大衣的扣子都在,就以为是备用扣,随手放到大衣的内袋里了。阿姨第二周来做清洁时,见沁沁穿着这件大衣,就专门提醒她备用扣在大衣的内袋里,叫沁沁找地方放好,说别弄丢了,这么漂亮的扣子丢了可不好配。我和沁沁笑得直不起腰。沁沁从大衣内袋里掏出录音器递给我,说是物归原主,让我自己放好。我就放到了书房的抽屉里,再没动过。这次你说要准备一个录音设备,我才拿出来,发现早没电了,昨天才重新充上电。难道是……”
知安顺着周杰的思路说:“是不是有这种可能,沁沁穿着大衣出去,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无意中碰到了录音器的黄点,刚好录到了这个场景。”
周杰想想说:“理论上有这种可能。”
知安想:叶沁沁和古秘,会在什么情景下有这么夸张的对白呢?征得周杰的同意后,知安再次按下录音器的黄点。他们认真地聆听,这一次他们都听清了,除了怒吼和哀求,还有抽泣和叹息,尽管声音很细、很小,明显是在压抑,但还是清楚地听到了。另外,背景里面还有一些其他零乱和模糊的声音,汽车声、笑声、咳嗽声、说话声、挪东西的声音。
“开始那一段是在室内很安静的环境中录下来的,后来这些模糊的声音是在室外。二者之间没有过渡也没有任何联系,应该不是刻意录的。估计沁沁那天几次碰到了黄点,第一次开,第二次关,第三次又开,第四次又关,循环反复,就录下了那一天的一些片段。”周杰自言自语般说道。
知安还在想古秘和叶沁沁的对白,太夸张了,太不生活化了,太戏剧性了。戏剧两个字一蹦出脑子,知安就恍然大悟,这不是段志勇极力推荐的那种用于心理治疗的角色扮演游戏吗?
角色扮演游戏也叫心理短剧,心理辅导师根据求助者的具体情况设计角色和情节,让求助者来扮演,可以有少量观众参与来增强游戏的真实感。在扮演的过程中,求助者往往能释放出平时压抑困顿的负面情绪,当负面情绪找到合适的通道正常发泄出来时,求助者心里的阴影和压力就会舒缓很多。
显然,古秘和叶沁沁,一个在演施暴者,一个在演受虐狂。
周杰听明白知安讲的角色扮演之后,突然说:“我也想扮演一个角色。”
知安问他想扮演什么,他说:“演一个欺骗与被欺骗,或者叫聪明反被聪明误的男人。”
“需要一个与你对戏的人吗?”知安问道。
周杰摆摆手说:“主要是这个男人自己的戏,我先说给你听。你听完了帮我决定要不要找人对戏。”周杰的表情有些恍惚,似乎已经进入了角色,
“这个男人,年龄和我差不多,背景也和我差不多,名校毕业,尽管不算特别发达,但工作是自己喜欢的,老婆也是自己喜欢的。他对工作尽力,对家庭尽心,外界对他的评价一直不错,他对自己的生活也一直比较满意。但有一个问题,因为工作的缘故,他的社交很广。说起来,他接触的层面并不低,政府官员、企业家、学者,都是所谓的成功人士。现在的风气是:多冠冕堂皇的社交,最后都会转移到夜总会。男人到夜总会自然会有小姐来陪,他开始很不习惯,但是潮流的力量太强大了,慢慢地,他也融入其中,从身不由己到顺水推舟,再到如鱼得水。他坚守的底线是:无论在外面如何风流,家是一定要守住的。他的观念还是传统的,认为男人没有婚姻就像可怜的流浪汉。他心存愧疚,就对老婆特别地好,真的是像呵护公主一样呵护她。”
他缓了一缓,续道:“所有的人都赞扬他是好老公的代言人,他知道自己其实有多么虚伪。但他还是为自己找到了开脱的理由:其一,当下社会评价男人成功与否的标准,就是位置、金钱、女人,谁的位置高、钱多、女人多,谁就是强者。这是与自己从小接受的教育相悖的,但现实如此,自己也只能顺势而为;其二,自己出轨的是身体,精神和内心从没出轨,一直是忠诚于家庭和老婆的。正当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暗自得意时,他的老婆,他眼中单纯得如一张白纸的老婆,向他坦承了自己的出轨。他觉得不可思议,拒绝相信。后来,他终于明白老婆所言都是事实时,他濒临崩溃。一方面,他感觉很屈辱;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这一切都是报应。对出轨的老婆,他恨不起来,他觉得她比自己高尚和坦荡多了,自己才是真正的卑鄙小人,他选择了原谅老婆。现在,他几乎切断了所有社交,对以前热衷的性游戏也再没兴趣,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呆在家里。他很怀念以前简单的生活,但是,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回不去了,身心都有很强的无力感,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周杰的眼神一直呈现一种虚空状态,似乎在看向一个看不见的方向。“他现在很迷茫,是再咬咬牙努力把婚姻往好的方向拖,还是停下来任凭生活自由坠落。往前拖,他觉得很累、很疲惫,而且有些看不到希望,不知何处是尽头;自由坠落,他又有些不甘心,因为他很清楚,如果这次婚姻真的摔成了碎片,他就不会再有婚姻,至少不会再有他精神上看得如此重要的幸福婚姻,他可能就真的要成为他曾经很可怜也很瞧不起的人了。丁老师,你有什么好的建议给他?”
知安听明白了周杰的剧本,其实,哪一个角色扮演者不是扮演的自己呢?这也正是它作为心理治疗的原因所在。
知安望着一脸诚挚的周杰,缓缓地说:“我能给他的建议只有两点:第一点,婚姻永远不是一个人的事,一个人拖是拖不动的,与其疲惫得绝望,还不如和另一个人坐下来一起商量。第二点,就算是他的这桩婚姻最终摔碎了,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可怕。人生很宽阔,只要有开放的心灵,一切皆有可能,他断言自己从此与幸福生活绝缘,这是没有道理的。另外,当自己实在没有办法解决问题的时候,无为而治,把一切交给时间也不失为一种办法。就像感冒,一天比一天糟,到了难受得快受不了的那天,感冒可能就要好了。很多事都是这样,多点儿耐心,相信即使情况坏到了尽头,也会有触底反弹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