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丁刚走下讲台,知安正想对他说点儿什么,肖琪的短信来了,是红色带感叹号的紧急短信:知安,你在哪?请立即来梦想天堂找我,有急事。不必打电话,我在开重要会议,必须关机。
以知安对肖琪的了解,她一定是遇到了十万火急的麻烦事,不然那么要强的她是不会向朋友求救的。知安决定立即前往。
“丁丁,我有点儿急事必须先走,这是我的名片,呆会帮我递给你们刘老师,帮我道歉,也帮我要一张他的名片。告诉他我很想认识他,想尽快找时间去拜访他。”知安对丁丁交待。
丁丁不屑地撇撇嘴说:“还递名片?老土!他的电话是130023……算了,估计你也记不住,呆会我直接用他的电话拨你的号码,你存下来就是了。”
“你要征得他同意后才能打给我,不能随随便便去动老师的电话。”
“放心,我跟他是好哥们儿。你快走吧!就在校门口拦车,别去省那点儿转弯钱横穿马路。这段路是急下坡,车速都很快,过马路太危险,记住!”
丁丁把知安悄悄送出教室,他们坐的位置离前门近,但丁丁专门绕道走的后门,这样就可以不经过讲台,不惊扰别人。知安在心里感慨:丁丁真的长大了。
上了出租车,知安说去梦想天堂,中年司机就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知安以为他没听清楚,又重复了一遍。
司机说:“你从学校里出来,是老师吧!”
“以前是老师,现在不是。”知安老实回答。
“老师是多好的职业。稳定,工资不低,受人尊重,为什么现在不干了呢?”
重庆的出租车司机在说话方面一直呈现两个极端,要么是一声不响,要么就滔滔不绝。知安知道自己今天遇到后者了,可她此时没什么心情聊天。她明白对这位司机而言,他只是需要一双耳朵听他说话,而未必需要一张嘴来回答。让话痨自己话痨去吧!知安没有再回答他,而是半闭着眼睛,想肖琪会遇到什么事。她今天太反常了,平时都习惯打电话,今天却发起短信来,还是紧急短信。明明知道自己不喜欢她的工作地方,偏偏约在那里见面,除了陪卫星月和雷红去过一次以后,知安之前之后都没去过。
如知安预料的,她不说话,一点也不影响司机说话的兴致。
“你们做老师的都这样子了,这个社会怎么不又脏又乱嘛!”
“以前批判旧社会腐朽堕落,说那是一个笑贫不笑娼的社会,现在呢?不是一样吗?连不贫的人都要去卖娼。”
“师道尊严是从古代传下来的,为什么到现在就变了呢?老师也这样不自重、不自爱呢?”
司机越说越激动,知安越听越离谱,问他说的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在我面前你就别装什么纯洁了。你不是要到梦想天堂去吗?那是个什么地方你以为我不知道,鸡鸭成群,全重庆最肮脏、最腐朽的地方。到那里去的男人有两种,买欢和卖欢;到那里去的女人有三种,卖欢、买欢、找老公。最惨的就是第三种,好不容易找过去,那里的保安都像狼一样厉害,能分辨出她们,根本不让进去,她们花再多钱也被拒在门外,就只能在门口哭哭啼啼。”
“去年11月我上深夜班,快11点了吧,在观音桥拉了一个女人,她上了我的车就让我跟着前面那辆宝马,我们眼睁睁看着宝马进了梦想天堂的车库。她不是第一次来这里,知道自己进不去,就拿出一张相片、一叠百元大钞和一个针孔摄像机,跟我说:‘大哥,求你帮我一个忙。你进去消费,帮我跟踪我老公,只要拍到他和狐狸精在一起就行。我老公喜欢跟女人一起在大池子里泡澡,你到浴室去逮,一定能逮到。’我说:‘对不起,我嫌那里脏,我帮不了你。’她在我车上哭得死去活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就又把她拉回观音桥,在她上车的地方把车停下,劝她别哭了,为这样的男人哭坏身体不值得。”
“她慢慢停止了哭泣,跟我说起她的事。她和老公是大学同学,她父亲退休前还有点儿权力,帮他们俩都安排了很好的工作,毕业后不久就结了婚。她在家做家务、看孩子,让老公一心一意工作。她老公的职务越做越高,回家越来越晚,回来后也不回卧室睡觉,只睡沙发。她说已经整整五年了,她老公从来不碰她。说到这里,她又嚎啕大哭起来,她问我她错在哪里,老老实实上班,下班就回家带孩子、做家务,从不和其他男人有工作之外的交往,为什么她老公要这样对她,难道在他眼里她连一个小姐都比不上吗?”
“她一遍一遍问我。我没办法回答她,只有陪着她叹气。她突然对我说:‘大哥,我看你是老实人,我们去酒店开房吧!我太难受了。大哥,走吧!我不脏,你看了就知道。大哥,走吧!你平时一晚上挣多少钱,我加倍给你。大哥,走吧!我不勉强你做什么,你只要抱抱我就好。’我被她弄得很难受,但我不可能去干这种缺德的事,我知道她这会是一时冲动,我是男人,不能让她到时后悔。后来,她不哭了,付了车费,比表上的价多付了200元,说了声‘大哥对不起,你是好人,我走了’,就下了车。”
“我难过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晨报上就刊登了她的照片,是遗照。她下车后没有回家,步行到观音桥大桥,跳下去了。我受不了,跑去找晨报的记者,记者带我去见了警察。但我连她的名字、单位、住址、她老公的名字、她老公的车牌号,什么都不能提供,只是说一辆白色宝马,昨晚停在梦想天堂车库。好像后来警察也找到了她老公,但她老公什么也不承认,还拿出一张病历证明她有忧郁症。她父母都不在了,也没人帮她追究,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这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我想,如果那天晚上我陪她到酒店开了房,和她说说话,抱抱她,她没准儿就不会走上绝路了。唉,我当时怎么就想不到这点呢?我一个出租车司机,没本事,没能力,也做不了什么。只是从那以后,凡是有人坐我的车去梦想天堂,不管男的女的,我都会把这个故事讲出来,我觉得她的冤魂一直在梦想天堂门口游荡,没有安顿。总有些人听了会怕,不敢迈进那里了。你怕不怕?如果怕就别去了,我拉你回学校,不收你的车费。”
知安心里很不好受,又是一个背叛与欺骗的故事,在这个城市,每天不知要上演多少这样的故事。因为这位受到伤害的妻子选择了最惨烈的结局,恰好出租汽车司机又见证了那一幕,所以在他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么其他人呢?伤害她的丈夫以及他的合谋者,也许对她的印象,早就灰飞烟灭了吧!真正受到伤害的,可能是她最不想伤害的孩子,因为孩子永远失去了母亲。为负心的男人放弃自己的生命,太没有价值了。如果她的灵魂还在,她是否会为自己那一刻的选择后悔?假如那一刻她有个可以求助的人,知心朋友或者同事邻居;假如出租车司机懂一点心理辅导或者他手上刚好有心理辅导师的电话,事情没准儿会朝另外的方向发展。她会有一点力量,从最绝望、最黑暗的包围中挪动步子。只要能挪一步,哪怕半步,她就能获救。
出租车到了梦想天堂门口,知安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司机回头望着她,眼睛还在询问:“要不要回去?”
“下次如果再拉到类似的客人,请和我联系。我是心理辅导师,也许能够帮上一点忙。”知安付车费时顺便递了一张自己的名片给司机。
司机接过名片“啊”了一声,说:“我错怪你了,真对不起!”
知安说:“没关系,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谢谢你给我讲了这个故事。你继续讲吧!讲给你的每一位乘客听,不管他们是不是到梦想天堂,总会有人震惊,有人受到启发的。”
肖琪在大堂等知安,透过落地窗看到车停了知安没下车,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赶紧跑出来。她一出来,知安就下车了,出租车也开走了。没等她说话,知安就把刚才在出租车上听到的故事转述给了她。肖琪一声不吭,知安说:“你还是别干这个了,太缺德了。”
“我不干别人也会干,现在什么生意也没这个生意好做。”以前知安也多次劝肖琪,但她都态度坚决地反驳,这次她仍像原来一样为自己辩解,但明显有些底气不足,声音很细弱。
知安随肖琪到了她的办公室,肖琪神情严肃,把门反锁上,又把窗子关上,拉下两层窗帘。知安问:“你怎么了?弄得这样神秘。”
肖琪回答:“你看了再说。”
她打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点开一个视频文件,显示器上即刻出现了一组非常淫荡的画面:三对男女,在同一间房里做爱,交换伴侣,做各种疯狂下流的动作。知安有些纳闷,正在想肖琪急着叫她过来,怎么是让她看这么无聊的东西。
“你看出来没?最疯狂的那个女人,是王力。”经肖琪一说,知安再仔细看,果然是她。
“她怎么干出这种事来?这是在哪里?视频文件怎么会在你这里?”知安问道。
肖琪说:“他妈的这个女人真不是东西,到梦想天堂来买欢,愿意买就买吧,偏偏还要叫两个小姐三个少爷,开一个KTV豪包,干这种破事。我们的小姐少爷不干,她就在饮料里加春药。上次有人给我反应了这事,我还不大相信,昨晚她又来,我们的工作人员就用针孔摄像头全程监控。今天我来上班,就看到了这个。大老板知道后很生气,专门赶过来开紧急会议,要我把这事处理好。”
“你打算怎么办?”知安问。
肖琪说:“她这样做对我们影响很不好,尽管我们是夜总会,但我们有我们的底线,至少看上去,我们不会做违法的事。谁看上了我们的小姐少爷,自己带到宾馆开房,风险自理。我们的KTV包房是用来唱歌、喝酒的,可以在此调情,但不能在此交欢。王力真以为我们这里是街边的野鸡按摩店呀,为所欲为,他妈的上厕所找错了地方。大老板的意思,一是肯定要教训这个贱人,二是要我做好参与了这事的小姐少爷的思想工作,将影响降到最低。”
知安说:“这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不必告诉我的。”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想让你看看这个贱女人现在有多变态。还有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怎么去教训她好。大老板黑白两道通吃,他要报复这个贱人是分分钟的事。”
知安想了想说:“肖琪,你真当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肖琪说:“那当然,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清楚吗?”
“那请你一定听我的,尽快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直觉告诉我,你再在这里呆下去,会有很大的危险。你和我一样,没有家庭,没有孩子,养活自己不会有多大的困难,不需要挣那么多钱。挣这么肮脏和缺德的钱,会有报应的。答应我,肖琪,离开这里,越快越好!我们管不了别人,至少可以管自己,清白做人,干净做事,安眠入睡,问心无愧。”
肖琪被知安的神色和语气镇住了,眼睛里有些茫然和慌张。
知安赶紧又跟她分析了一通,有理有据地告诉她梦想天堂隐藏的各种危险,叫她无论如何也要抽身而退。
肖琪说:“知安,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确实对未来、对人生没再抱多少指望,就想着不如多赚点儿钱给自己一些安全感。同时,在这里鬼混,也能更清楚地看到那些衣冠楚楚的男人们真实的丑恶脸嘴,很好玩、很刺激的。”
“问题是,你得到安全感了吗?好玩刺激之后,你真的感到快乐吗?”知安问她。
“老实说没有,银行卡上的数字好像现在对我意义不大。就像你说的,我一个人,没有家、没有孩子,钱又能花到哪里去呢?我现在觉得,心里最踏实、最有安全感的时候,就是和你一起或者回父母家,这也是我真正快乐的时候。”
知安看着肖琪,仿佛坐在镜子前看着另一个自己,满眼温柔地说:“肖琪,人生只有友情和亲情是不够的,永远别放弃希望,相信在前方,有美好的爱情在等着我们。”
“知安,你还是那么爱做梦。一次又一次梦碎都没能把你击垮,你坚强得让我佩服,同时也为你辛酸。你是最该获得幸福的,最有权力获得幸福的,命运对你太不公平了。”肖琪低声说,像喃喃自语。
知安微笑着说:“我怎么觉得命运特别眷顾我呢?有你这样从小到大的好朋友,有那么多咨客信任我、需要我,出那么大的车祸也没伤到什么。对了,说到车祸,那一年我出车祸,你到医院来看我,我不让你进门,你在门外对我说的那番话,你还记得吗?你让我别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你说我们才30岁出头,一切都还来得及。事实证明你说得没错,我们现在也还不到40岁,有什么区别呢?相信你自己说的,一切都还来得及。”
“你这种老师出身的人,又是做心理辅导的,口才一流,我哪能说过你?”肖琪不想就此说下去,自己打住了。
知安却不依不饶,非要肖琪答应赶紧离开梦想天堂的事。
“从这里撤离,也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是股东,又是经理,不是一个小小的打工妹,说不不干就不干了的。”肖琪说。
知安听出她语气有些松了,继续用恭维的方式引诱她:“你那么聪明,只要是想好了撤,那又有什么困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