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理的价值是建立在他人评价的基础上的,这与真正的价值不相称。霍布斯对这个问题有深刻的看法,他的观点是正确的。他写道:“当我们和别人相比更优秀时,就会油然而生精神的愉悦和某种心醉神迷的欣慰。我们很容易理解总是和名声联系在一起的价值,就像损失了的东西那样,只要我们有丝毫想得到的念头,就会感到这种牺牲品的价值。”为什么空虚的人总是喋喋不休地谈论荣誉并对它有绝对的信仰,把它看作伟大行为和不朽作品的刺激物?名声扮演的角色只是其次,仅仅是一种回声和反应,就像一个影子或一个标记。不论怎样,引起敬佩的必定比敬佩本身更有价值。事实上,使个人幸福的并不是名声,而是带给他名声的东西。更确切地说,是带给他名声的气质及能力。一个人天生最好的方面,对他自己是很重要的,而存在于其他人脑中对此的看法,只能以次要的方式影响他。应当得到名声而没有名声的人拥有幸福的重要因素是,他可以从别人的缺陷中得到宽慰。使我们产生妒忌的,不是由那些无能的群氓和昏头涨脑的人认为的伟大之人,而是那些真正伟大的人,他们的幸福并不在于后人如何传颂他们,而在于他们创造的有价值的思想被人们珍藏起来,在千百年后才得到后人研究。
如果有人这样做了,他就拥有了不可被剥夺的东西,不像名声那样有赖于他人。如果一个人的主要目的是要得到别人的称赞,他就没什么值得赞美。虚名正是这样,他得到名声,但他不配这名声。享有名声的人把名声当作他的生命,但他没有赢得名声的坚实基础,名声只是这种基础的外在可见的标志。虚名一定会使这个人对自己不满,虽然这种假象能产生自爱,但一旦到了从未达到的高峰,就会令他头昏目眩,把自己看作是一个冒名的顶替者。他随时害怕被人发现,害怕有价值的东西成为泡影,他会在聪明人的脸上看到后世对他的辱骂,就像那些靠伪造遗嘱获得财产的人看到的一样。
名副其实的名声——死后才来临的名声,是伟大之人不会亲自领受的。但他是幸福的人,他的幸福就在于他拥有使他赢得真正名声的品质,只要机会允许,他就会发扬这些品质。为了专心于所喜爱的研究,他必须要随时进行研究活动,这是唯一需要花费精力才能取得桂冠的工作。
伟大的心灵或健全的理智能使人幸福。只要理智在我们作品上打上深深的烙印,在未来的世纪,理智就会受到赞扬。那使人幸福的思想将流芳百世,无数代心灵高尚的人将会络绎不绝地研究他的思想。使值得赞赏的作品在作者活着时就得到名声,只是侥幸的事情,而且并不重要,因为一般人并没有鉴赏力,也意识不到创作一部伟大作品的艰难。人们总是受权威的摆弄,在他们那里,名声被弄得泛滥成灾了。如果一个聪明人活着时就闻名遐迩,他是不会很在乎这名声的,因为这仅仅是一些声音的回响。
如果音乐家知道他的听众全是聋子,并且见到有一两个人欢呼便立刻鼓起掌来,他还会为听众热烈的掌声而高兴激动吗?如果他知道这两个人是因受贿而为最蹩脚的演奏者高声喝彩后,又会有怎样的想法呢?
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生前的赞美很少成就不朽的名声。达朗贝对著名的文学家有一句很妙的评语,他说:“在文学这座殿堂里,住着一些伟大的死者,他们活着时毫无地位;还住着一些活人,但随着死神的降临,他们立刻被赶了出去。”我认为,为活人立碑就等于表明后人不会相信他。世人所见的大多数肖像画表现的都是取得了巨大名声的人物,且画家们都把他们画得满头花发,明显是在他们成名以后才画的。如果是一位活着的哲学家,就更是这样。从幸福主义者的观点看,这是很恰当的。对于一个注定要死的人来说,既年轻又出名,那就太过分了。生活好比一门不好做的生意,越宝贵的东西就愈厉行节约。在青年年代,青春本身就可以提供所有满足。如果人老朽了,生活的快乐和消遣就像秋天的落叶一样一去不复返了,而那时,名声才像冬青一样开始萌芽。所以,名声就像整个夏季都在成长而只是到圣诞节才能享用的水果,倘使老人想到在年轻时已把全部的活力都灌注到至今仍然年轻的著作中去了,就再也没有更能让他宽慰的事了。
我认为,从广义上说,杰出的理性在于形成理论,即对某些事实进行重新组合。这些事实可能千差万别,但如果它们容易认识,就属于我们日常经验的范围之内,因使它们理论化而赢得的名声,意义就越重大。如物理学、动物学、植物学、解剖学,或对古代作家的残篇的研究,这是历史上的疑难点,要赢得这种名声就要勘正各种材料。但那些研究者并没有这样的名声,只有少数人从事这样的工作,而大多数人则过着闲散的生活,他们对那些名声卓著的人心怀妒忌。
人皆耳熟能详的事实,如人类心灵或人类心智的基本特点,几乎所有人都具有,但针对的对象不同。我们会看到自然的力量在不断发生作用,那么传播说明这些现象的理论而得到的名声就会及时传遍整个文明社会,因为既然这样的事实能为人们所理解,这种理论也会被一般人理解。但名声传播的范围取决于所克服的困难,这些事实越为人们所熟知,形成新颖而正确的理论就越难。这些事实常常盘踞在很多人的头脑里,所以要说出从未有过的理论太难了。
不容易被人接受的事实,只有经过大量艰苦卓绝的奋斗才能为人所知。这样的事实几乎可以进行重新组合并形成新的理论。如果将健全的理解力和判断力运用到这些事实中,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关于这些事实的新颖而正确的理论。但知道这些事实的人并没有这样的名声,这是没有任何疑问的,因为为了了解这些事实,需要进行大量艰苦的工作,所以能懂得其价值的人少之又少。
认为自己有健全的理智和判断力却又不是天才的人,并不害怕艰苦的研究工作。他们只有依靠勤奋努力,才能超越群氓。群氓也经常看到这些事实,但在他们看来这些都是孤立的,须通过艰苦的学习,才能理解。在某一高深的领域,竞争对手少,只要有节制力,人就能找到机会,发现既新颖又真实的理论,而发现的价值,部分取决于他面临的事实的难度。但来自于具有专业知识的同行的赞扬声,对遥远的大众来说却很微弱。如果深究这类名声,就会明白,毋须形成自己的理论,只要接触到那些艰难的事实,就能奠定这种名声的基础。旅行于遥远国度的人,单是靠见闻,而不需仰仗思想就能建立名声。这类名声的最大长处在于,讲述自己的所见所闻,比表明思想容易得多。人们容易理解的是描述而不是观念,阅读描绘性的书比阅读思想性强的书要容易些。所以,阿士莫斯说:“只有远赴他乡,漂洋过海,才有故事可带回来讲。”和著名的旅行家交往,常会想起贺拉斯的一句话:“新景象并不一定意味着新思想。”
一个人如果发现自己有很强的精神力量,就应去解决最艰深的问题。如关系到整个自然和人类的问题。他将会把对这种问题的研究深入到所有领域,而不会在一些岔道上迷失太远,也不易进入一些鲜为人知的领域。他不会用毕生的精力来研究特殊的知识或谈论细枝末节的问题。他不必为逃避成群的竞争对手而陷入艰深难寻的问题,普通人则可为他提供足够的材料,以形成严肃而有力的新理论。他的努力会得到实事求是的人的称赞,因为他们熟悉他谈论的问题。由此我们可以看出,研究物理学、化学、解剖学、矿物学、动物学、语言学、历史学的学者,与研究人生的学者,如诗人和哲学家,是多么的不同了。
)第四节 谈不朽之作
叔本华
◎导读:荣誉来得太快,反而是一个令人怀疑的迹象,显示了这种荣誉除了能博得众人的喝彩外就一文不值。生活中,有许多人获得的荣誉难以持久,得到时容易,失去时也快。
作家可分为流星式、行星式和恒星式等类型。流星显赫一时,惹人抬头仰望并大声呼喊“在那儿”,但它很快就消逝了。行星持续的时间要长得多,它们熠熠闪光,且常常使恒星相形见绌,一知半解的人常将它们与恒星相混淆,这是由于它们与恒星相隔太近的原因。
后来,我们就不能在原来的位置上找到它们了,因为它们的光仅仅是靠别的星球反射过来的,它们影响所及的范围仅限于它们运行的轨道。行星的运行轨道是变动不居的,据说若干年就循环一次,只有恒星是唯一永恒的天体,茫茫宇宙,星位永久不动,安如磐石,并靠自身的力量发射出璀璨的光辉,看起来,它们的昨天和今天都没有变化。
如果没有视差,在我们看来它们的面貌就是始终不变的。它们不属于一个系统、一个民族,而属于整个宇宙。由于它们离我们很遥远,它们发出的光要过很多年才能被地球上的我们看见。
我们已看到,一个人由于出类拔萃而很难得到荣誉,因为公众是没有判断能力的,他们缺少敏锐的眼光。妨碍杰出人物得到荣誉的另一种阻力来自他必然遇到的妒忌。妒忌在人的生活中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阿里奥斯多说:“由于我们尘世生活中的阴暗面居支配地位,以至于妒忌这种邪恶这样肆无忌惮、猖獗横行。”
因为妒忌是一种隐秘的、日常生活中见怪不怪而又具有流传性的心态,它使得各个领域的英才俊杰们横遭抵制,而平庸之辈们拉帮结派,这种情形到处都是。所有人在他们所从事的行业中,都不允许另一个人才脱颖而出。天才显然是一个不能被容忍的闯入者,“我辈中优秀者岂能帮助他人更优秀”,这是凡夫俗子们彼此心照不宣的密令,加上真正的稀世珍品很难被人们认识,要使其价值得到公众的认可就更是难上加难。因此,会有无数妒忌,铺天盖地不断地扑向他,直到他完全窒息。一个人不被看作本来的他,而被当作别人眼里的他,这是平庸之辈压抑个性的惯用手段。
有两种关于优点的表现方式:一是拥有属于自己的优点,一是拒不承认他人的任何优点。后者常常被人们普遍采纳。就像妒忌只是匮乏的一种标志那样,优点证明妒忌所缺少的正是优点。
当某个出类拔萃的优秀人物出现在公众面前时,他所引起的第一个后果常常是:激怒所有的竞争对手,就像孔雀开屏冒犯了众鸟一样。上述情况可能会使妒忌者沉默不语,他们的沉默不语就像预先商量好了的一样齐整一致。他们瞠目结舌,这就是塞涅卡描述的那种妒忌的沉默。它通常被看作愚昧无知的专门术语,会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阻碍声誉的扩大。如果在高层知识界发生那种情况,一个人所面对的听众都是些可以与之匹敌的专业人员和学生,这些人就会为他扩大声誉而开辟途径,大多数公众就会在没有辨别能力的情况下投赞同票。
如果这样,这种恶意的沉默就会最终被赞美声打破,这种赞美毕竟是很少发生的,更不用说它们大多都发生在遥远的未来,然而,这却是那些期盼正义的人梦寐以求的。正如歌德在《西东胡床集》中说:“如果评论者本人的洞察力没有得到广泛宣传,他所评论的对象就得不到承认,不管这种承认来自于许多人,还是仅来自于一个人。”允许他人在你的著作中得到的荣誉,实际上是从你自己那里夺来的,你赞扬他,就只能以损害自己的主张为代价。
拿人来说,他根本不愿把赞美和荣誉拱手让人,倒是都想对他人吹毛求疵、求全责备,以此来抬高自己。尽管这样,如果荣誉是人自身赢得的,它就会是某种外在力量的作用。
我说的并不是那些利用不光彩的手段相互吹捧而抬高自己的朋友,另外,有种感觉可以提供动力,这种感觉仅次于亲自完成某事而获得荣誉感,由它提供的有效动力来自于对他人从事的工作进行正确评价和认识。这与智力三分法是一致的。
马基雅维利认为可把人从能力上分为三种:一种人可以独立地理解事物,另一种人能够理解别人给他解释的事物,第三种人既不能主动地理解事物,也不能理解呈现在他眼前的事。第三种人只有放弃跻身于第一种人的良好愿望,才能寻机加入第二种人的行列。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是英才俊杰终会得到大家的公认。
一部作品,一旦得到公认的价值,便失去了昔日的沉寂,摆脱了遭人贬损的阴影,大家众口一词,争相赞誉,互相推崇。人们这样做是因为他们意识到自己也会因此而分享荣誉。他们在实践色诺芬所标榜的精神:知道什么智慧的人,也一定是一位智者。所以,当他们明白他们永远也达不到最高荣誉时,就会不失时机地退而对它抱以欣赏的态度。
这里发生的情况就像一支被迫投降的军队一样,兵败如山倒,大家都想最先逃脱;就像战斗开始时,每个人都想冲在最前面。由于公众认可的力量,人们争先恐后地赞赏那些已被大家公认为最值得赞美的人,仿佛受一种无意识法则的支配,即同类性法则,而从此显出他们观察和思考事物的方法与那位被赞美的名人的方法的相同之处,虽说他们本人一无所获,但他们还不至于把自己拥有的那点文学鉴赏力丢掉。
荣誉并不是唾手可得东西,但一旦获得就不难保持。来得太容易太快的荣誉常常是昙花一现,难以持久。得到时容易,失去时也快。就像普通人能轻而易举地鉴别任何普通作品的价值,也乐意承认竞争作品的价值,并且他们无须拥有很高的能力就可独自做到这点。某人赞美一件事物,就他而言,只是为了能模仿它。
荣誉来得太快,反倒是一个令人怀疑的迹象。同类性法则的运用显示了这种荣誉除了能博得众人的喝彩外就一文不值。人要有自知之明,弗西昂正在讲话时被民众的喝彩声打断,他赶紧转身问朋友:“我是不是出了错,说错了什么话?”
能流传千古的声誉绝不是一蹴而就的,获得它们必须要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通常来说,只有以同时代的崇拜和荣耀为代价才能换来持续若干世纪的盛誉。因为它们所持续的时间很长,是一种难以达到的完美典型,所以这一完美典型的发现者本身也是少见的,而大多数人连它们的名字也没有听过,因为妒忌总是在那里虎视眈眈,竭力掩盖它们的声音。
平庸之才则很快就会受到赏识,威胁是显而易见的,那些庸才比完美典型的创造者及其发现者的寿命更长久。据说一个人名垂后世的可能性通常与其早年就闻名遐迩的机会成反比。真正的诗人与作曲家最终都会与哲学家处在相同的位置。一部著作一旦投入写作,使之留存下去是可能的。